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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贴】食南之徒[马伯庸新作] [打印本页]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3 11:52
标题: 【转贴】食南之徒[马伯庸新作]
本帖最后由 新HGCG 于 2023-2-13 18: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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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  原创 02-13 11:35 已编辑
​​第一章



咔嚓!咔嚓!咔嚓!



火镰一下下砸在燧石上,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儿,钻入干燥的苔藓堆中。



微弱的火点如雨后蘑菇一般纷纷冒头,很快接连成一片明亮,迅速蔓延到周围的枯叶之上。枯叶们惊恐地蜷曲起身躯,活像一群奴隶遇见君上。与此同时,一口悠长的气息从侧面吹过,火势陡然高涨,几乎要从青铜质地的烤槽里溢出来。



此时天色将晚,槽内火光映出一张男子的胖圆脸。面相约摸三十出头,白皙的双颊高高鼓起,双眼在热力刺激下眯成一条线,好似一头打瞌睡的肥狸猫。



眼看火头旺起来,这胖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鼻头沾的星点苔藓,回头喊道:“开杀!”



在他身后的军营门口,一面“汉”字旌旗下方一字摆放着十几只野兔和土雉。士兵们听到指示,立刻掏出刀子,开始宰杀猎物,褪毛剥皮。



“肉块的大小要切均匀!串起来要肥瘦相间!”



胖子大声叮嘱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身旁竹筐里取出几枚炭块,一一喂给槽火。这些灰白色炭块蕴含着惊人的热力,一投入火中,温度很快变得炙热。



胖子满意地拍拍手,转头高喊:“赵尉史,先把我那两串拿来!” 一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几步赶过来,手里递过两根细竹签。竹签上串着四枚血淋淋的新鲜兔腰,一看就是刚挖出来的。



“唐县丞,这是您要的……”



赵尉史话没说完,胖子一把抢过竹签横置在火槽之上,确保腰子正下方是火头最旺盛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就这么托着下巴、一脸虔敬地守在烤架旁。



赵尉史刚刚担任尉史不久,总觉得堂堂一位大汉豫章郡番阳县的县丞,居然亲自上手烤肉,未免太不成体统。可这位叫唐蒙的上司,对官员体统似乎并不在意,更在意的是火候。只见他不时拨动槽内精炭,或者转动竹签,偶尔还费力地弯下大肚腩,用嘴去吹上一吹火,比批阅文书还上心。



过不多时,县兵们聚拢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十来根竹签,上面串着大小不一的兔肉和雉肉块,都是最新鲜的活杀,颜色**,甚至还滴着血。



唐蒙仔细地一一查验,谆谆教导:“兔肉质柴,要先抹点脂膏,放两侧闷烤;雉肉质嫩,搁中间焦烤。烧烤上应天时,下合物性。若是错乱了,可是要遭天谴的。”他絮叨完了,终究不放心,索性霸道地抢过所有的肉签,亲自一根根往火槽上摆。



赵尉史心虚地看看周围,忍不住劝道:“唐县丞,咱们毕竟是来打仗的,这么吃……合适吗?”



要知道,他们这支县兵此时并不在番阳县,而是在南部边境参与一次军事行动。这才刚刚抵达一天,唐县丞就公然在军营前烧烤,未免太高调了。



唐蒙满不在乎道:“王主帅刚才不是传令诸营埋釜造饭么?我们是遵令行事。”赵尉史皱了皱眉头,别的营头都是酱菜汤加掺麸子的硬麦饼,谁会在营门口这么精雕细琢地烤肉?如果敌人突然袭击,岂不危险?



唐蒙一边翻弄着肉串,一边哈哈大笑:“老赵你真是瞎操心,这仗啊,根本打不起来。”



赵尉史一怔,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边境,不是为了打仗吗?别说他,就连周围的县兵们都露出疑惑表情。唐蒙见肉串还要烤上一阵,索性伸直手臂,指向南方:“你们看见那道山岭了吗?”



众人顺着他手臂看去,只见远处是一道巍峨苍翠的山岭,山势连绵不断,宛若一道巨大的长城横亘在视野之中。



“那道山岭叫做骑田岭,地势险要,只有一条阳山关可以通行,是南越国和咱们大汉的分界线——南越国你们知道吧?”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唐蒙索性拿起一根竹签,在槽边的土地上一边划拉一边说起来:



“这个南越国啊,是南边的一个小国。它跟咱们大汉之间,被五道莽莽山岭所分隔。这五岭分别叫做大庾岭、骑田岭、越城岭、萌渚岭和都庞岭,从豫章郡一直绵延到长沙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大汉南境。”



随着解说,竹签在泥地上划起线条来。这些线条简洁明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五座山岭的大体走势。这些山岭彼此相联,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狰狞长龙。紧接着,竹签又在龙身下方勾了一个“汉”字,上方勾出“南越”二字。于是泥地上显现出一幅下北上南的地理图,如同拨云见雾,让整个汉南格局一目了然。



唐蒙把竹签子往南越境内狠狠一戳,那签子竟立在了土地之上。



“本来呢,南越国是大汉藩属。可最近南越王蠢蠢欲动,居然打算称帝,跟咱们大汉天子平起平坐。朝廷哪里受得了这个,特意派了大行令王恢来兴师问罪……”



他正说着,那四枚兔腰突然滋滋冒出油来,几滴醇厚的浊脂落入槽中,在火中发出悦耳的“滋啦”声。唐蒙从腰间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黄褐粉末,这是用粗盐与花椒磨碎的混合物。他倒转握拳,细细搓动,只见粉末从指缝之间缓缓漏下,均匀地撒在半熟的腰子上,这才继续道:



“……你们仔细想想,大行令这次带的什么兵?都是会稽、豫章两郡的县兵,一个长安来的精兵都没有。你说就咱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打得过谁?”



众人惶恐摇头。唐蒙双手一摊:“所以嘛,朝廷派咱们来,压根根本没指望打仗,只是多调点人,打算吓唬一下南越国而已。。”周围的人听罢,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县兵其实都是普通百姓,一提打仗就哆嗦。如今听自家县丞一番自嘲,才算如释重负。



唐蒙熟练地把腰子翻了一面,对赵尉史笑道:“老赵,别杞人忧天了。天塌下来,有两千石的大官们顶着。咱们既然出来了,只管安心享受就好。” 这时烤槽上的腰子开始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他又趴到槽边,狠狠地吹起气来。



赵尉史抚了抚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一桩古怪:



此时阳山关外的山头,几乎都被诸县汉军占满,每一处高地都飘起了炊烟,那应该是其他营头在埋釜造饭。骑田岭气候太过潮湿,木头和树叶里的水气特别重,一烧火就浓烟滚滚,格外醒目——唯独唐县丞起的这个火头,虽说炽热无比,烟气却几近于无。



“唐县丞,咱们营的这个火头,怎么不怎么冒烟呐?” 他好奇问。



唐蒙大为得意,一指槽底:“老赵你不知道,我带来的这几块炭,叫做桑炭,是用桑树闷烧出来的精炭。无烟无焰,火力强盛,乃是烤炙上品。” 他炫耀似地拿起那两串兔腰子,只见表皮焦黄,上缀一层细粉,隐隐有花椒的香气传来。



他轻轻冲竹签吹了一口气:“而且这桑炭还有一个妙处,用它烤出来的肉会带有一股桑木香气,滋味妙美——来,你先尝一口?”



赵尉史迟疑地接过一支竹签,张嘴一咬,口腔内顿时汁水四溅。这腰子烤得外焦里嫩,腥鲜交错,一股极致的脂香从口腔直冲头顶,几乎要把脑子融化掉。待到油味稍散,赵尉史细细再一咂巴嘴,舌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辛香与椒香,回味无穷。



但快感过后,袭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沉重的罪恶感。烤个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洒椒盐,未免奢侈太甚!赵尉史忍不住内疚起来。



唐蒙坦然拍了拍肚腩,发出醇厚的砰砰声:“奢侈过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过于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从来不会骗你。咱们要不精心侍弄,怎么对得起人家?”



赵尉史觉得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驳,只好低头默默把另一个兔腰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阵哆嗦。一抬头,唐蒙已经迅速干掉了另外一串,重新回到烤槽之前。



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陆陆续续都熟了。在唐蒙的细心呵护下,每一串都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县兵们排起长队,每人分得两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拿一块麦麸饼。



“老赵啊,这里的野雉肥得很,膏脂丰腴,我告诉你怎么吃才不浪费。”



唐蒙热心地拿起一个麦麸饼,从中间掰开,举起一根雉肉倒转,让还未凝固的肉油滴落下来,浸入麦饼的芯儿中。滚烫的油脂迅速渗透下去,粗白色的麦芯儿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赵尉史看看左右,发现那些县兵都这么吃,手法很熟练。唐县丞在番阳做了五年县丞,估计这些人早被这位老饕“教化”。他索性把心一横,如法炮制,闭着眼睛享受起这罪恶的快感。



别说,被肉油这么一浸,麦麸饼的粗粝口感变得绵软,嚼起来毫不扎嘴。赵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串,烤得很干,颇为耐嚼,有一股闷闷的香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声,浑然忘我。



唐蒙分发完烤串,坐回到军营前的火槽前。这样肉串可以随手放在槽上,保持温度——这是县丞的小小特权。他吃一口麦饼,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后,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双眼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那道翠绿山岭。



此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夜幕遮蔽了骑田岭的大部分细节,只保留了它高耸险绝的轮廓,黑暗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质。泥土里那幅随便划拉的地图,在昏暗中隐隐浮现成一片模糊的图景,仿佛在提醒着唐蒙,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听说岭南的风土别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难得一见的食材,不知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脑海中浮想联翩。



他正自想象,突然发觉营地的北坡下方,有几处灌木丛剧烈地摇曳起来。唐蒙心生警惕,赶紧把最后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个瞬间,十几个人影从树林里猛然蹿出来,这些人身披褐衫、下着短绔,右肩缀着几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来。他刚跟手下夸完海口说不会开战,敌人就来袭营……不对啊,汉军在北,阳山关在南,怎么南越兵却从北边摸过来了?



唐蒙正要回头示警,不料一个南越将军几步冲上坡顶,拔出铜剑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闪避,情急之下飞起一脚,狠狠踢向火槽边缘。脚尖儿恰好套进把手,把整个烤架凌空掀翻。那些还未燃尽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飞散开来。其中一块火炭高高弹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军官脸上,“滋”的一声皮肉紧贴,令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唐蒙知道此时若是退了,肯定跑不过对方,索性合身扑了上去,利用体重优势一下子把那军官扑倒在地。后者脸上痛极,陡然又被这一座肉山压住,登时动弹不得,连铜剑都丢去了一边。



更多的火炭,滚落在草坡之上。这一带野草丰茂,枯枝遍地,被这些炽热的碎片一滚,山坡上登时冒出七、八条赤蛇。它们游走于草木之间,所到之处无不火光四起。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



那军官兀自挣扎,唐蒙不懂搏击,只得死死把他压住。随着烟雾越发浓密呛人,两人渐渐都没了力气。唐蒙的右手无意中触到对方腰间,如深陷绵软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湿**的,似乎沾了一手软泥,同时鼻子嗅到一种令人心生愉悦的气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



————————————————————————————————



一条青筋,在王恢的额头轻轻绽起。



身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职责是处理朝廷与藩属之间的关系,什么麻烦事都见过了。可此刻望着跪在下首的两个人,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跪在左边那位,是南越国的一个左将,他的右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身子不时因疼痛抽搐着;跪在右边那位,是这次跟随自己南下的番阳县丞,胖乎乎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只蜀中貔貅。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烧得乌秃秃的山丘,至今仍有余烟袅袅。一座军营孤零零地矗立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块斑癣。



一个时辰之前,王恢正在中军大帐研究舆图,突然接到消息,说汉军一处营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军精锐赶来救援,没费多大力气便生擒了这一小批南越兵,顺手救下死死压在南越军官身上的唐蒙。



这场小小的胜利,却让王恢很烦躁。



他这一次率军到骑田岭,只是摆出姿态施压而已,没打算真开战。但如今人家公然袭击你的军营,如果追究,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如果不追究,有损大汉颜面——左右为难,可真是个烫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决定先对付左边的麻烦。他用马鞭一指那个南越军官,居高临下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同,在南越军中担任左将一职。” 军官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阔鼻厚唇,中原音讲得很流利。



“你一个藩国裨将,居然敢公然袭击天军营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王恢厉声质问。黄同吓得连连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这军营难道不是你烧的?”



黄同哀声道:“真不是啊,明明是这位……”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来大叫:“我那是不畏牺牲,阻止你们去袭击中军大营!”



他胸口一挺,显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黄同慌忙解释道:“下官原本是在骑田岭以北巡哨,没想到天军乍临,把阳山关前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急切想寻个空隙,撤回关内,无意中撞进了这位将军的防地。下官只有归家之意,实无挑衅之心啊!”



王恢冷笑:“无意撞进来?我军连营数十里,你为何偏觉得那里是空隙?”



黄同也是一脸茫然:“下官在傍晚时分仔细观察过。骑田岭北侧的山丘之上,皆有汉军炊烟飘过,唯有此处没有。下官以为这里并无天军驻守,遂带队趁夜钻行,哪知道……”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垂下去。



王恢把视线挪到唐蒙身上:“唐县丞,我记得那时传令诸营就地造饭,为何唯独你的营中不见炊烟?” 唐蒙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因为下官带了几斛桑炭。这种炭乃是用桑木闷烧而成,不烟不焰,热力健旺,烤起肉来那真是……”



“等一下!”王恢打断他的话,感觉第二根青筋也绽起来,“你在军营里烤肉?”



“没有,没有,是军营门外烤的,我们自己打的野味。” 唐蒙怯怯解释了一句。



“你哪来的烤槽?”



“呃,自己带的……”



王恢大怒:“临阵接战,军中饮食以速为要,你居然慢悠悠地去打野味烤来吃!万一贻误了军机怎么办?”唐蒙慌忙伏地请罪:“王令您既然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对,我想让士兵吃得饱些,好有力气长期对峙。”



“谁跟你说我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如果朝廷有心开战,应该派一位将军来。大行令您是负责邦交事务的,带着一群县兵,能打得过谁呀……”



第三根青筋终于在王恢的脑门成功凸起。



他确实没指望这些临时征调的县兵打仗,但……这种事不必公开讲出来吧?



王恢正要出言呵斥,唐蒙却忽然转过头去,看向黄同,抬起右手。黄同以为他要扇耳光,吓得一缩,然后才看到,这只肥厚的手手上沾着一块黑乎乎的污泥。



唐蒙对黄同道:“其实你不是在阳山关的北部巡哨,而是刚刚从东边赶回来的吧?”黄同脸色登时一一僵:“胡说!” 唐蒙把手指凑到自己面前,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



这个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面色大变。就在王恢爆发之前,唐蒙赶紧恭敬道:“王令明鉴,这不是污泥,而是仙草膏啊。”



王恢脸色铁青:“你在说什么?” 唐蒙道:“闽越之地有一种仙人草,也叫草粿草。此草晒干之后,煎取汁液,与米粉同煮,放凉便会凝成玄色软膏,叫做仙草膏。其性甘凉,可解热毒,是闽越人穿行山林的必备——即是此物了。” 他说得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



“然后呢?” 王恢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耗完。



“我适才与黄左将缠斗之时,无意间沾了满满一手。想必是黄左将也嗜好此物,随身携带。”



唐蒙伸手一扯黄同的布腰带,上面果然还沾着几块黑渍。



“这仙草膏风味绝美,只是难以久存,不出三日必会发酸。所以闽越国之外,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到。” 说到这里,唐蒙再次把那根指头竖起来,啧啧道:“好在黄左将身上带的仙草膏只是微酸,尚可入口。”



王恢听到最后一句,陡然怔住了。



闽越国在南越国的东边,也是个不安分的小藩属。仙草膏是闽地独有,三日即会酸坏。黄同既然随身携带此物,且还未发酸,岂不说明此人刚刚从闽越返回?



身为大行令,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唐蒙见王恢反应过来了,索性蹲下身子。之前在泥地上划拉的那张五岭格局图还在,他拿起树枝,在上面又添加了几笔线条,在“汉”与“南越”的左侧勾勒出“闽越国”的边境轮廓。然后那树枝从闽越边境划了一条线,直接连到骑田岭的位置。这一下子,黄同的行动路线就变得十分清晰。



在汉军与南越军对峙的敏感时刻,一支南越国的精锐小队从闽越国返回阳山关。王恢意识到,这个黄同只怕身上肩负着什么重要的外交使命。



不过刚才卫兵搜查过他全身,并无任何简片丝帛。王恢沉思片刻,突然对黄同道:“闽越王捎给南越王的口信,可是约定互尊为帝,联手抗汉么?”



黄同猝然被问,不由“啊”了一声,旋即醒悟,赶紧把嘴巴闭上。可惜为时已晚,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已然暴露出足够多的信息。



王恢冷哼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吩咐手下把黄同拖走。接下来的审讯干系重大,得回中军大营才能继续展开。他望向下首的唐蒙,眼神一时变得复杂。



这家伙私设烧烤,违背军纪,论律本该重罚。但他却阴错阳差抓到了黄同,而且还从仙草膏这个细节,牵扯出两国勾结的大阴谋。真不知道这胖子到底是福缘至厚,还是大智若愚。



王恢一甩袖子,语气和缓了些:“唐县丞,你肆意妄为,本该军法从事。不过念在你擒获敌使,姑且功过相抵。接下来,你可要更加用心才行。”



“谨遵王令吩咐。” 唐蒙乐呵呵地深深一揖,然后抬起头,讨好似地问道,“……那我,能不能搜一下?”



“搜什么?”



唐蒙一指那支垂头丧气的南越小队:“除了黄同,其他人身上说不定也携有仙草膏。能不能容下官搜检一下,献与王令品尝?”



第四根青筋在王恢额头猛然拱起,他狠狠瞪了一眼唐蒙,没好气地一摆手:“我不要那鬼东西!你想要便自己留着!”



一个水刻之后,王恢押解着南越国的俘虏离开,而唐蒙则心满意足地提着一个布袋回军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运气很好,有四个南越斥候腰间的竹筒没有损毁,里面的仙草膏保存完好,被他统统倒进袋子里,



番阳县兵们关切地围拢过来。他们不太理解唐县丞的古怪性格,但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带来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会赢得其他人的敬爱,这一点人类和其他动物并无区别。



唐蒙把手里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你们有口福。我记得西边那个山头,好像有个野蜂窝,你们去几个人,设法刮些蜂蜜回来,浇在这仙草膏上味道绝美。”



他让一个县兵转过身,拿起一块残炭,在其背襟上画了几笔,权当指引。这县兵带着几个同伴,喜孜孜地离开了。唐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把仙草露倒入一个陶盆。这东西颤巍巍的,很容易碎掉,必须仔细侍弄。



赵尉史凑过去,小心地问王令到底怎么说?唐蒙笑呵呵道:“王令说我功过相抵,真是最好不过。” 赵尉史大为不解:“您擒贼的功劳都给抵没了,这也算好事?”



唐蒙“啧”了一声:“老赵,这你就不懂了。过大于功,要受罚挨打,不合算;功大于过,下回上司有什么脏活累活,第一时间会想到你,也是麻烦多多。只有功过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错,又不敢大用,才能落个清静。”



赵尉史更不懂:“别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么唯独唐县丞你避之不及?”



唐蒙不屑道:“升官有什么好?前朝有个宰相叫李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厉不厉害?到头来被推出去杀头,临死前对儿子说,很想念父子俩一起牵着黄犬出东门的悠闲日子——我干嘛不一步到位,直接去东门溜狗?”



“那您就打算……一直做个县丞啊?”



唐蒙一拍胸口,更加理直气壮:“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孝文、孝景二帝提倡黄老,讲究无为而治。我这么做,是为了缅怀先皇,遵其遗志。”



赵尉史没想到,这位县丞能把胸无大志说得如此雅致,一时无语。



很快县兵们抱回一大块野蜂巢。唐蒙从里面抠出蜂蜜,直接浇在陶盆里面,给众人分食。唐蒙收缴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只能分上小半勺。但对这些县兵来说,已是极难得的奢侈,个个吃得心驰目眩,神意洋洋。



赵尉史犹犹豫豫地尝了半勺,仙草膏那顺滑的口感,配合着蜂蜜的甘甜,一瞬间包裹住整条舌头,不由得精神一振、疲乏全无,一种升仙的错觉潜然滋生。



他对唐蒙的话,忽然有了一丝理解。如果每日都能有这样的体验,确实要比做官开心多了。赵尉史花了好久,才从回味中清醒过来,耳畔忽然听见一片参差不齐的酣畅歌声。其中带头领唱的县丞声音醇厚响亮,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人生不满百,莫怀千岁忧,黄老独清净,脂膏复何求。”



(未完待续)


作者: 闪雷可达鸭    时间: 2023-2-13 11:58
马伯庸又开新坑了?
作者: loushi2    时间: 2023-2-13 12:20
插了
作者: 藤井紫    时间: 2023-2-13 13:37
吃的倒是太现代了点

—— 来自 Xiaomi MI 8, Android 10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作者: xiezhenggang    时间: 2023-2-13 14:12
有点怀疑那时候是否已经有这些调料,但以亲王的精细,应该不会搞错物资出产的年代?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3 14:30
xiezhenggang 发表于 2023-2-13 14:12
有点怀疑那时候是否已经有这些调料,但以亲王的精细,应该不会搞错物资出产的年代? ...

盐 花椒 蜂蜜都是汉朝应该就有的东西吧
问题是仙草
作者: JITAN    时间: 2023-2-13 14:40
饿了
作者: 堕落大天使    时间: 2023-2-13 15:05
这仙草是饮品烧仙草中的那个仙草?
作者: 梅德韦杰娃    时间: 2023-2-13 15:15
带秦的县丞,管的人未必有今天洛阳正科多
作者: Realplayer    时间: 2023-2-13 15:31
这个生物的《胡亥克苏于鲁》还坑着呢?
作者: 贾志国    时间: 2023-2-13 15:38
8字箴言
作者: 葛雷新    时间: 2023-2-13 15:49
梅德韦杰娃 发表于 2023-2-13 15:15
带秦的县丞,管的人未必有今天洛阳正科多

这是大汉的
作者: linhaitora    时间: 2023-2-13 15:57
堕落大天使 发表于 2023-2-13 15:05
这仙草是饮品烧仙草中的那个仙草?

那就姑且认为汉朝可以有这个东西吧:

烧仙草名字来自一个神话故事,主人公是后羿。

古时候天空熊熊燃烧着十颗太阳,烤干了河水,烤裂了大地,庄家和草木日渐枯焦。骁勇善战的后羿箭无虚发,一下子射减了九颗太阳,西天王母娘娘为表彰英勇后羿赐其成仙之药,不幸的是,其妻嫦娥偷吃了仙药,奔入月中。留在人间的后羿仰天长叹。备受煎熬的后羿命令部卒找一千童男童女去仙人岛采摘仙人草,这样民心皆心惊肉跳,士卒离心离德,后羿心力交瘁,一蹶不振,仰天而终。不久,后羿的坟头上萌生出一种草,并很快繁殖到各地,这种草能降温解暑,清心除火,百姓称之为仙人草。

原来,后羿生前备受心火的焚烧之苦,其灵魂在离行之后恍然大悟,洞察到生命必须仰仗一种将酷热环境置之度外的清凉的养护。于是,他心中寻找仙人草的愿望便由虚幻变成现实,以自己的献身平息世人对他的怨愤,以自己的领悟渡化置身于生命火海的世人。所以用这个仙人草做成的甜品就叫烧仙草了。

作者: geminixxf    时间: 2023-2-13 16: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公共汽车    时间: 2023-2-13 16:19
“别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么唯独唐县丞你避之不及?”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3 16:35
linhaitora 发表于 2023-2-13 15:57
那就姑且认为汉朝可以有这个东西吧:

烧仙草名字来自一个神话故事,主人公是后羿。

太扯了吧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3 17:58
马亲王新作,想法好,但感觉要写好很难——
如今中餐烹饪之法、食材、调料在汉朝都没成型
要结合历史写美食,文笔、知识、想象力缺一不可
有个国产动画说女主穿越到宋朝去做菜,什么西红柿都出来了,无视时代背景,就很没劲
作者: luice    时间: 2023-2-13 22:01
南越王墓博物馆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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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 S1Fun
作者: black199    时间: 2023-2-13 22:24
新HGCG 发表于 2023-2-13 17:58
马亲王新作,想法好,但感觉要写好很难——
如今中餐烹饪之法、食材、调料在汉朝都没成型
要结合历史写美食, ...

不说别的饮食习惯差别都很大,汉代甚至没有白菜和油菜
作者: 烟锁池塘柳    时间: 2023-2-13 22:31
烤肉那段看饿了
作者: mosku    时间: 2023-2-13 22:33
后面呢,GKD
作者: gold013    时间: 2023-2-14 09:14
新HGCG 发表于 2023-2-13 17:58
马亲王新作,想法好,但感觉要写好很难——
如今中餐烹饪之法、食材、调料在汉朝都没成型
要结合历史写美食, ...

很好奇,日版的《秦始皇的假期》里面对于那些游戏名怎么翻译的?毕竟这些名字实打实都涉及版权
作者: DARK_HGCG    时间: 2023-2-14 09:23
https://weibo.com/ttarticle/x/m/ ... 81725?_wb_client_=1
更新了
手机上不方便搬运,有没有好心人?
作者: sheshiro    时间: 2023-2-14 09:33
linhaitora 发表于 2023-2-13 15:57
那就姑且认为汉朝可以有这个东西吧:

烧仙草名字来自一个神话故事,主人公是后羿。

烧仙草不是白素珍救许仙的故事么?所以很多小仙女喝完了才会觉得翘脚脚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4 09:42
本帖最后由 走在路上 于 2023-2-14 09:45 编辑

第二章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王恢捏住毛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指示。不防一滴汗水从额头滚落,恰好落在墨字之上,将其洇成一个小黑团。他懊恼地用小臂擦了擦脑门,从口中吐出一口暑气。

汉军在阳山关前与南越国已对峙一个多月了,眼见到了六月底,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对一个燕地出身的人来说,南方这种湿热实在难熬。一贯注重仪表的王恢,也不得不在办公时改换成一件无袖短褂。

他拿起刀来刮掉墨字,正要重新提笔凝神,忽然一个亲随从外面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出去。

王恢匆匆来到军营门前,见到一位白袍公子正站在辕门之下,饶有兴趣地观察门上的一只黑色鸣蝉。这公子不过二十多岁,眉目锋锐,尤其是脖颈挺拔细长,有如一只长鹤立于浅滩。

“《大雅》有云: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久闻岭南物种长大,没想到连蝉也比中原大了一圈,真是开了眼界。”  白袍公子缓缓感慨了一句,这才把视线移到王恢身上,微微一笑:“在下庄助,自长安奉陛下钦命而来。”

王恢闻言一惊。“庄助”这个名字来历可不小,他是辞赋大家庄忌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被皇帝拔擢为中大夫,随侍左右,乃是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王恢不敢怠慢,连忙施礼,可庄助却站在原地不动,嘴角含笑。

王恢开始还觉得诧异,等到目光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披着一件短褂,双臂裸露在外面,有如蛮夷。反观人家,大热天的依旧把深衣裹得一丝不苟,白皙的面颊不见一滴汗水。

衣冠不正,不可执礼。庄助这是在隐晦地批评他,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如此袒露肉身。王恢顿时尴尬,赶紧回到卧榻旁换回官袍。

换得袍子,两人这才进了大帐,各自跪坐。王恢吩咐随从端来一杯解暑的蔗浆。庄助正色推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身负皇命,要时刻保持清醒,只要喝清水就够了。”

这一会儿功夫,王恢就碰了个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好换了杯温水给他——这水不是烧温的,而是从河水里打出来就这样——庄助这次举杯一饮而尽,可见他其实也渴极了,只是要极力维持住风度。

王恢暗暗有些好笑,面上却依旧肃然:“庄大夫此来,可是为了之前那条奏报之事?”

一个月之前,王恢擒获了南越密使黄同,从他嘴里问出一条惊人消息:“闽越国暗结南越国,欲支持其称帝。”他立刻遣使飞报长安,原以为皇帝会回信指示方略,没想到陛下居然干脆派来一位心腹之臣前来宣旨。

庄助缓缓把杯子放下:“之前王令送去的奏报,陛下十分重视。他有口谕在此,内不稳则外不靖,您在骑田岭的应对甚为妥当。”

“陛下年方不过二十一岁,却毫不操切,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啊。” 王恢真心诚意赞叹道。

当今天子是六年之前登基的,可秉政的一直是窦太后。今年五月太后去世之后,各方势力皆在蠢蠢欲动。对刚刚亲政的年轻皇帝来说,首要任务是维持长安朝堂的稳定,至于边境藩属,姑且镇之以静,这是最稳妥的应对。

“闽越也罢,南越也罢,不过是两只夏日飞蝗,趁热鼓噪罢了。一俟秋风吹至,迟早灭之。”庄助冷笑一声,习惯性地把手按在剑柄之上。

若换了别人说这话,王恢只当是吹牛,但庄助却未必。三年之前,闽越国进攻东瓯国,东瓯向大汉求援。正是庄助力排众议,只身一人赶至会稽,手刃了一个不服命令的司马,逼迫会稽太守出兵,一举吓退了闽越国,大得朝野赞赏。

这年轻人看着文弱,骨子里的狠劲可不容小觑。皇帝这次派他来,想必也是有用意的。王恢心想。

“那么……陛下可还有其他指示?”

庄助喝干了第二杯水,淡淡道:“我来之前,已经说服闽越国具表请罪,国主答应送世子到长安去做质子。”

王恢一惊,差点直起身子来。他竟是先解决了闽越国才来的?这效率也太快了吧?庄助淡淡一笑,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接下来,我会前往南越国宣谕,让他们也知难而退。”

王恢点点头。闽越只是小国,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个雄踞岭南的南越国。如果通过外交手段,让南越王主动打消称帝的念头,是最好不过。不过他看看庄助身后,并无随从仆役,亦无旗仗鼓吹,不太像是一个使团:“就你一个人去?”

“没错,就我一个。” 庄助傲然道,“南越窃据帝号,这一次我代表陛下去面斥其僭越,一人一旄节足矣。”

王恢在心里“嘿”了一声,大概猜出庄助的心思了。

近年来,长安的一些年轻郎官热衷于出使各种外邦藩属,要么说几句硬话狠话,要么动剑动刀乃至杀人,动静越大越好。只要他们能活着回朝,便可以博得一个强项刚直的美名。

当然,王恢不会蠢到直接讲出来,苦口婆心提醒道:“南越国可不比闽越国那种小地方,那是坐拥三郡的大国,民风彪悍,朝堂形势复杂,而且最近十几年来对大汉的敌意越发深重。庄大夫这趟差事,恐怕会相当凶险啊。” 庄助笑起来:“说来正好有一事相求。在下从长安走得急,没带什么得力的手下在身边。这次想从王令这里借两个人随行。”

王恢心想你刚刚还趾高气扬地说一人足矣,这就来找我借人了?忙问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被俘的南越左将黄同,我缺一个熟悉南越情形的向导,用他正好。”

王恢表示没问题。该审的都审完了,这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价值,这次正好让庄助带回南越,也算是释放善意。

“庄大夫确定,他会为大汉所用?”

庄助嘴唇微微一翘:“他既交代了闽越和南越结盟的机密,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王恢哈哈一笑,这位庄大夫的手段果然够狠辣,又问:“还有一人呢?”

庄助道:“王令在奏报里提到,黄同的身份之所以被识破,是因为他随身携带唯有闽越才产的仙草膏。不知是您麾下哪位幕僚目光如炬,我这次出使,正需要这么一位伶俐人随行臂助。”

王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尴尬:“这个……不是我的幕僚,看破此事的,乃是豫章郡的一个县丞。”

说完他把唐蒙的事讲了一遍。庄助听完,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人有点意思啊,竟然现场能画出一幅五岭形势图?那图还在么?”

“哦,他用树枝在地上随便划拉出来的,早磨没了。”

庄助正色道:“舆图之术,讲究分率望准、高下迂直,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之。此人能随手绘出,还籍此判断出敌人行进路线,可见于这一道十分精通,正是我急需的人才,王令可否把这位贤才让给我?”

王恢叹道:“此人确实有点小聪明,但口腹之欲太盛,行事不分轻重,恐怕会耽误大夫的事啊。” 庄助轻笑一声,压根不信:“吃食无非是用来解饥果腹,怎么会有人沉迷于此?莫非是王令不忍割爱,故意贬损么?”

王恢一听这话,不好再劝了:“不如我叫他来一趟,庄大夫可以自行判断。若觉此人可用,我绝不阻拦。” 庄助摆了摆手,从席子上站起来:“既然要考察真性情,便不要让他有所准备。我们直接去番阳县的营地一趟便是。”

他说走就走,王恢只好起身跟随。

番阳县的营地这里虽然之前遭过一场火灾,如今地面上又冒出星星点点的茵草,南国植被的恢复程度,着实惊人。两人抵达营地之后,发现只有赵尉史留守,唐蒙不在。

王恢的脸色登时沉下来,身为主官,居然不坐镇在营中,简直胡闹!他问去哪里了?赵尉史一脸惶恐地指向营地右侧下方的密林:“唐县丞去那边……呃,勘察敌情了。”

王恢冷哼一声,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看了眼庄助,后者面无表情。两人让赵尉史带路,朝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片密林是典型的岭南物候,圆柏和木棉相挨群立,上有藤萝连缀,下有灌木拱卫,浓密的绿意几乎把日头遮得照不进来。暑气和瘴气在林间结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蜘蛛网,让一切穿行的生灵都黏闷在其中。

赵尉史一边朝前走,一边喊着“唐县丞,唐县丞”。身后两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是看向前方,而是往上瞟,心中无不升起浓浓的疑惑。他们在密林里走了一阵,赵尉史的呼唤总算得到了回应。

“在这呢。”

声音是从头顶的树上传来。两人刚刚抬起视线,突然听到“咔吧”一声树枝断裂,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噗通掉在两人面前。庄助下意识从腰间拔出佩剑欲砍,却被王恢拦住:“等会儿……好像是个人……?” 他再一看,不由得青筋绽起。

眼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仰面朝天的胖子,全身几乎**,只在腰间缠着一件犊鼻裈,肉乎乎的四肢摊开,白皙的肚皮朝天凸起,活像一只青蛙——不是唐蒙是谁。

王恢气得差点抢过庄助的剑,一下扎进他肚腩:“唐县丞,你不留守在营地,在这里做什么?” 唐蒙一骨碌爬起身,一扬右手:“我,我是去抓这个了。”只见一条灰黑色的大蛇被他牢牢抓在后颈位置,正无力地摆动着尾巴。

两位主官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王恢叱道:“你为什么要上树去抓蛇?”

“这蛇叫过树龙,习性向高,不爬到树上很难抓到啊。” 唐蒙的回答,似乎永远抓不住上司的重点。王恢眼皮一跳,几乎是咬着牙:“我是问你,为什么抓它!”

唐蒙兴致勃勃一手把大蛇提起来,一手顺着蛇脊往下一捋,蛇瞬间不挣扎了:“我听说把这玩意拿来炖汤,可以辟瘴去湿,祛风止痛,所以想抓一条尝尝味道。”

拿蛇来炖汤?这一下子别说王恢,就连庄助都有点绷不住了。中原从无食蛇的习惯,光是看那恶形恶相,就倒足了胃口,这家伙居然连这种鬼东西都吃?

庄助勉强压住胃部的不适,皱眉道:“你为何要吃蛇肉?” 唐蒙回答:“岭南那边把蛇称为茅鳝,遇蛇必捕,不问长短,一律炖做肉羹。我想他们既然能吃,咱们也能——营地里的釜都架好啦。”

王恢赶紧喝道:“别废话!你快过来。这位是中大夫庄助,刚从长安赶到,要找你问话。” 唐蒙连忙施礼,然后抬头喜道:“据说蛇肉可以舒筋活血,最适合长途跋涉之后食用,庄大夫有口福。”

说完他双手捏住蛇,往前一递。庄助陡然被一个狰狞蛇头顶到面前,脸色霎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后退数步,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唐蒙这才意识到唐突,赶紧把蛇收回来,赔笑着解释道:“大夫莫惊,莫惊,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的,没有毒。” 庄助略带狼狈地伸出双手,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极力维持着淡漠的神情。

王恢尴尬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虎着脸朝地上狠狠一指,唐蒙不情愿地把那条蛇放进草丛,算是让它逃过了一场鼎镬之灾。

见蛇被放走,庄助这才如释重负:“唐县……”可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止住了。眼前这胖子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犊鼻裈,双手抱臂,这么谈事委实不成体统。他皱皱眉头,一挥袍袖:“回营再说!”

于是三人从密林中离开,返回番阳县军营。唐蒙先换回一身深衣官袍,这才出来重新见过两位中朝官员。庄助不想再客套,直接开口道:““我听说你只靠一味仙草膏,就看破了黄同的身份?”

唐蒙谦逊道:“欲知大釜里的肉是否炖透,不必品尝,只消掀开盖子闻闻味道就够了。食物至真,从不骗人,下官侥幸揣测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晚我们就把仙草膏吃光了。您若是问这个,现在可没有啦。”

庄助总算理解了,王恢额头上的青筋为何那么多。他脸色一沉:“唐县丞,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总是围着吃食打转,成何体统?”

唐蒙正色道:“下官可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大局才这么做的。” 庄助一怔:“什么?这和大局有什么关系?” 唐蒙道:“久闻百粤之地,食材甚广。只要设法搞清楚南越人都吃什么,就能估算出他们的粮草虚实。”

“那不至于亲自去吃…吃那个吧?” 庄助努力不去想象一条蛇在汤里翻腾的景象。唐蒙一脸严肃:“孙子有云:食敌一钟 当吾二十钟。万一我军深入南越国境,需要就食于当地,多抓点能吃的食材,也是为王令运筹帷幄提供帮助。”

王恢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家伙真敢胡说八道,为偷吃点东西把孙子都搬了出来。庄助伸手递给他一根树枝:“这骑田岭前的山势布局,你画一张出来我看看。”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看王恢面无表情,只好蹲下身子开始勾画。他的画工很拙劣,地面上满是凌乱线段,全无美感可言。可在庄助和王恢眼中,这图却再清楚不过了,曲者为峰,平者为谷,远近高低各有斜差,一会儿功夫,地上便显现出了骑田岭北麓的山势,简洁清楚。

庄助蹲下身子,用指头随便量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折算下来与实际远近差不多。这一点,连王恢中军里的那幅舆图都做不到。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脸:“你之前专门测量过附近地势?”

唐蒙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也没有,就是跑得多了,多少路程自然就熟谙于心。”

“你为何要跑那么多路?”

“这不是为了多找点食材……呃,是为了摸清南越军的粮草虚实嘛。”

庄助一阵无语,合着这家伙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把前线山头跑了个遍。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胖子,心情有些复杂。

舆图这种技艺,易学难精。唐蒙只是走过几趟,就能把形势还原到图上,可见在这方面有着直觉般的天赋,这样的人可不多见。至于贪吃的缺点,倒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庄助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这一次奉天子钦命,要出使南越,如今身边还缺一个副手。你有没有兴趣?”唐蒙诧异地望向庄助,不是画舆图吗?怎么又跳到出使南越去了?

庄助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要求。唐蒙大袖一摆,干脆地回答:“承蒙大夫错爱,恕在下无能,难堪重任。”庄助以为他嫌官位太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中大夫的副手,可是有机会随侍皇帝左右,乃是升官的不二途径,这小县丞眼界忒低了。

“唐县丞,你可要想清楚。出使敌国,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若侥幸有所建树,陛下更是会不吝封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庄助强调了一句。

唐蒙正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哎哟”一声整个人佝偻下去。庄助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这胖子勉强抬起头,痛苦道:“哎呀呀,又犯病了……”庄助眼皮一跳:“什么病?” 唐蒙一边揉一边说:“估计是感了瘴气,得了好几天了,没事就会犯一下。” 说完又躺倒在地,连连喘息,大肚腩有规律地抖动。

岭南多瘴,罹患瘴气再正常不过。而瘴气之病,症状万千,唐蒙这病想什么时候犯,想什么时候好,全由他自诉,谁也无从验证真伪。

面对在地上徐徐滚动的唐蒙,庄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家学渊源,辩才无碍,面对什么人都可以辞锋滔滔。可偏偏遇到这种不要脸面的耍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实在无法理解,都把立功机会送到嘴边了,怎么会有人拒绝?

在一旁的王恢注视着庄助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有些紧张。三年之前,那个会稽的司马也是如唐蒙一般拒绝配合,结果被他一剑斩杀。这次庄公子会不会故技重施?那家伙虽说惫懒,一剑杀了也有点可惜……

还好,庄助的左手虽按在剑鞘上,右手到底没有动作。他盯了唐蒙半天,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对王恢道:“看来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王令,我们回大营吧。” 王恢看了唐蒙一眼,摇摇头,也转身离开。

待两人走远了,唐蒙这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催促旁边的一个县兵:“赶紧!刚才那条蛇被我捋了一下脊梁骨,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赶紧去草丛里抓回来!”

县兵匆匆离开,唐蒙会到帐篷里,迫不及待地把官袍脱下来。这鬼天气穿深衣,又在地上滚了那么久,简直要捂出白毛汗来。旁边赵尉史实在憋不住:“可以去长安做官啊!这么好的机会,您为什么要放弃?”

“屁!什么好机会!”

唐蒙拿起一块湿布,拼命擦拭脖颈后的一条厚肉:“那个庄大夫,一上来就先让我画图,还拿指头去丈量,可见是个特别挑剔的家伙。这种人做上司最麻烦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为了立功会不停地折腾。我如果跟着他出使南越,估计不被累死也要被烦死。”

“可是……那毕竟是一个京官,多辛苦都值了!”

“哎,老赵你还没明白吗?官秩越大,风险越高。长安城里每年被砍头的大官,加起来得有几万多石。同样是躺在地上,咱们活着躺下来不好吗?”

赵尉史知道自己这位上司歪理最多,默默闭嘴。唐蒙发完这一通议论,县兵已经把大蛇挑了回来。唐蒙一撸袖子,先把蛇身去了鳞皮和内脏,切成几段丢进大釜里头,又陆续放入姜片、野葱、夏菊、鲜蘑菇和一条浸满了醋汁的布条,开始炖起来。

赵尉史摇摇头,转身干别的去了。唐蒙自顾炖了一阵,掀开釜盖,只见浓褐色的汤汁咕嘟着密集小泡,肉段不时浮起翻滚,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营地中。番阳县兵们本来对蛇肉有点怵,但闻到这种异香,众人都颇有些意动。唐县丞别的不好说,对食物的品鉴没出过错,等一会儿又有口福了。

唐蒙见熬得差不多了,用木勺盛出一勺黏稠的羹汁,凑到嘴边刚咂摸了一口。赵尉史忽然匆匆跑过来:“唐县丞,中军来令,请您签收。”

唐蒙点点头,汤里还有一缕土腥气未散,得加点柑橘皮杀一杀。他盖好釜盖,从赵尉史手里接过文书。中军每天都发军令过来,无非是提醒夜间警惕、整饬军械云云,签个字缴回就行了。

唐蒙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管毛笔,刚要在竹简尾部签名,却忽然“嗯?”了一声,嘴唇开始哆嗦起来。赵尉史发觉上司表情不对,凑过去一看,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赫然是一条叙功令,说番阳县丞唐蒙勇擒敌将,颇见锐意,特拔擢为大行令丞,参谋军机。

唐蒙可没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唬住。他在长久的摸鱼生涯里,早练就出了敏锐的嗅觉。这与其说是叙功令,毋宁是一封绑架信。

他本是地方官员,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大行令丞”的头衔,便要受到军法节制。王恢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指派给庄助:如果唐蒙拒绝接受任命,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挑唆番阳县兵们鼓噪闹事,借故不去,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称病,王恢可以指控他托辞不前,用军法斩了他……

一力降十会,人家摆明了强行耍横,唐蒙纵有万般小手段也施展不出来。没想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庄公子,居然出手会如此简单粗暴,甚至不屑于掩饰。

他沮丧地捏着竹简,一时间心乱如麻。赵尉史好心舀了一碗蛇羹过来,唐蒙木然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却根本品不出味道。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疑惑上。

“庄大夫到底看中我什么?”

“你到底看中他什么?”

在中军大营内,王恢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他不明白,庄助为何不惜用威胁的方式,也要把这么一个惫懒的家伙征调过来。

庄助正负手站在一张舆图之前。这是绘在绢布上的中军大图,精美雅致,只是地理关系不够精准,连山川走势都很含糊,只能观其大略。他听到王恢的问题,缓缓转过身来:“王令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次去南越,是去沽名钓誉、赚取名声?”

他问的得这么直言不讳,反而让王恢有些狼狈。不待对方回答,庄助转过身来,双眼射出锋锐之光:“不瞒王令说,这一次在下出使南越,其实还负有一重使命……不,毋宁说,这才是在下此来真正的使命。”

王恢一听还有密旨,连忙挺直身体。庄助正色道:“自高祖、孝惠、孝文、孝景数帝以来,南越国不服王化六十余年,所凭恃者,无非是五岭天险而已。这次我去岭南的使命,是要窥其虚实、寻其破绽,为大汉凿空五岭,开创一条用兵坦途!”

他伸出拳头,重重砸在了案几之上,引带着王恢“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雄心!那五道山岭高逾百丈,横亘千里,如一条巨链牢牢锁住大汉南疆,历代诸帝无不望之兴叹。只要能破开这条锁链,那汉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冲入岭南腹地,灭掉南越国,建立不世功业。

王恢惊讶地望向这个年轻人,从后者的灼灼眼神里看到一种急切的渴望。那是一种轻浮、凶猛、充满昂扬的欲望,比点燃了脂膏的火堆更炽热,比百炼的长剑更锋利。

这种眼神王恢很熟悉,如今长安的每一个年轻人,无论坊间无赖还是当朝郎官,无论府中小吏还是军中校尉,包括天子在内,都是这样的眼神。他们带着勃勃生机,像乳虎入林一般睥睨着每一只猎物,不惧犯错,不守陈规,不惮去抓住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弥漫整个长安的热切风气,而且与日俱浓。

王恢突然心生羡慕。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如此雄心勃勃。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的他,只是在骑田岭前维持对峙,就已精疲力尽了。

“如此,在此预祝庄大夫此行顺利。” 他半是恳切半是怅然地祝贺道。

“承王令吉言。” 庄助微微收回身姿,收敛锋芒,“我既然要凿空五岭,身边正缺一个可以记录山川形势之人,把沿途地理默记于心,再绘制成图,进呈天子御览——王令该知道,施政用兵,有一份舆图有多重要。”

王恢微微点头,可他又皱眉道:“此人确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性轻浮,这么重要的任务,别被他耽误了。”

庄助呵呵一笑,几步走到桌案前,将一卷竹简扔给王恢:“王令对于手下之人,还是要多了解一些才好啊。”

王恢接住一看,原来这一份是唐蒙的行状。他的中军帐里存着征调诸县的官吏履历,但没认真看过。在庄助的提示下,他仔细读了一遍:唐蒙是沛县唐氏一族的子弟,文法吏出身,积功拔擢为县丞,至今在番阳县丞的位子上已有五年。

庄助指头一点,王恢立刻看出这份履历里的不寻常之处。

朝廷对县丞的任免之策,向来奉行“非升即迁”。以三年为期,一个县丞要么治绩出色,升迁上调;要么表现欠佳,降职转任,唐蒙若想在番阳县丞这个职位上呆了五年,必须保证自己连续两年既不会出色到被拔擢,也不至于差到被降职,这难度可不低

“这家伙是故意的?为什么?” 王恢有点难以置信。

庄助顿了顿,神情玩味:“原因我不知道,但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在偷懒上,至少不会是个蠢材。”


作者: 盲目者    时间: 2023-2-14 10:23
为了摸鱼每年拿B
作者: georgekhan    时间: 2023-2-14 10:36
以前上海体育台有个叫唐蒙的胖子解说,是我高中校友。看见这名字就出戏了
作者: thebella    时间: 2023-2-14 11:00
看了迷宫饭以后特别喜欢美食片美食文了
作者: Lewismain    时间: 2023-2-14 11:05
历史上严助最后死得也是可惜啊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4 11:25
走在路上 发表于 2023-2-14 09:42
第二章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哦哦感谢搬运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4 12:01
汉朝有醋了吗
作者: 盲目者    时间: 2023-2-14 12:05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01
汉朝有醋了吗

醋在周朝差不多就有了,毕竟要酿酒很容易变醋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4 12:17
盲目者 发表于 2023-2-14 12:05
醋在周朝差不多就有了,毕竟要酿酒很容易变醋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作者: laaaaaaag    时间: 2023-2-14 12:18
马伯庸的东西现在不更完都不想看了……挖了一堆坑就真的再也不填了

—— 来自 samsung SM-N9860, Android 13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作者: 便秘的猫    时间: 2023-2-14 12:31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避汉明帝的讳,把他爸和他都改了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4 12:31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严助本名庄助。《汉书》为避东汉明帝刘庄的讳,把庄助改称严助。


查了下,说是被班固改的,他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4 12:31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严助本名庄助。《汉书》为避东汉明帝刘庄的讳,把庄助改称严助。


查了下,说是被班固改的,他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作者: 便秘的猫    时间: 2023-2-14 12:32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避汉明帝的讳,把他爸和他都改了
作者: 便秘的猫    时间: 2023-2-14 12:35
走在路上 发表于 2023-2-14 12:31
查了下,说是被班固改的,他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汉书》成书的时候他都死了200年了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4 12:36
但为啥是改成严?就算是古代也不同音吧?因为庄严?
作者: 芭德薇    时间: 2023-2-14 12:43
https://daily.zhihu.com/story/9267230 这个算是剧透吗?话说这唐蒙打麻将是不是很厉害啊……
作者: 月失永盈    时间: 2023-2-14 12:53
https://mp.weixin.qq.com/s/yki3tDM1KCt4efNEOUbnEQ

是不是这篇的扩展版?
作者: 息衍    时间: 2023-2-14 13:07
+-0高手是吧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4 14:51
芭德薇 发表于 2023-2-14 12:43
https://daily.zhihu.com/story/9267230 这个算是剧透吗?话说这唐蒙打麻将是不是很厉害啊…… ...

为啥这么说
作者: 水稳    时间: 2023-2-14 16:10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DarthAka    时间: 2023-2-14 16:18
汉朝那阵儿天气暖和,眼镜蛇、环蛇应该比现在分布更北,毒蛇=三角头腹蛇的认识还没那么刻板才对
作者: 便秘的猫    时间: 2023-2-14 16:26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36
但为啥是改成严?就算是古代也不同音吧?因为庄严?

有一种说法是这两个姓都来自楚庄王的后代
作者: 夏明翰    时间: 2023-2-14 17:17
害怕非升即走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4 17:55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36
但为啥是改成严?就算是古代也不同音吧?因为庄严?
根据包咸的说法,“庄”通“严”,所谓庄盛精严。汉明帝那次避讳波及很广,不光庄助改严助,就连庄子也改为严子。所以东汉人如果聊老庄,张嘴就是老严。//@便秘不是病:亲王,请教一个问题,庄姓东汉时为避汉明帝讳改姓严,但是我查到庄严这个词最早也是东汉时才出现的?那庄姓改为严姓是为何呢?
有人在微博上问亲王了,上面第一句是亲王的回答。
另外回复里有人说“庄严”作为一个词倒是出现的很晚。

还有回复表示既然庄=严,那么可得:庄颜=严颜

作者: HentaiShareMax!    时间: 2023-2-14 18:10
铁纪治躺平
作者: 芭德薇    时间: 2023-2-14 18:12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4:51
为啥这么说

某麻将漫画saki,里面主角为了能和家人愉快地打牌,练成了看穿牌山每局都能正负0不输不赢的超能力。
作者: rp1993    时间: 2023-2-14 18:17
月失永盈 发表于 2023-2-14 12:53
https://mp.weixin.qq.com/s/yki3tDM1KCt4efNEOUbnEQ

是不是这篇的扩展版?

按这个历史有点难改啊,后面就没唐蒙什么事了,亲王不会又要加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吧……
作者: windfire    时间: 2023-2-14 18:33
rp1993 发表于 2023-2-14 18:17
按这个历史有点难改啊,后面就没唐蒙什么事了,亲王不会又要加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吧…… ...

庄助的胃被唐蒙蒙征服了?所以……
作者: HentaiShareMax!    时间: 2023-2-14 18:35
rp1993 发表于 2023-2-14 18:17
按这个历史有点难改啊,后面就没唐蒙什么事了,亲王不会又要加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吧…… ...

可以一路吃到南越,再吃到长安,最后武帝龙颜大悦,赏赐终身肥差:御膳房首席品食太监(宦官一等序列)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4 18:42
rp1993 发表于 2023-2-14 18:17
按这个历史有点难改啊,后面就没唐蒙什么事了,亲王不会又要加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吧…… ...

史书上没写才好办啊
可以把他插到任何一个人物下面当副手
日本人画秦始皇为啥主角挑李信,不就是因为他史书记载少方便戏说么
作者: linhaitora    时间: 2023-2-14 21:22
新HGCG 发表于 2023-2-13 17:58
马亲王新作,想法好,但感觉要写好很难——
如今中餐烹饪之法、食材、调料在汉朝都没成型
要结合历史写美食, ...

我猜你说的是萌妻食神
作者: delfu    时间: 2023-2-14 21:44
mark养一段时间
作者: DARK_HGCG    时间: 2023-2-14 23:29
明天我出差,更新的事就有劳有心人了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5 06:07
windfire 发表于 2023-2-14 18:33
庄助的胃被唐蒙蒙征服了?所以……


作者: nukacolamania    时间: 2023-2-15 08:27
所以才从面BI者变为执剑人是吧

----发送自 motorola moto g51 5G,Android 11
作者: 密特里奈斯    时间: 2023-2-15 08:45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怕历史虚无?不过马伯庸这种明显是短篇的,集结成书也得几年呢
作者: 执锐披坚卫镇天    时间: 2023-2-15 09:05
完了,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雷佳音的唐蒙扮相
作者: 执锐披坚卫镇天    时间: 2023-2-15 09:07
然后庄助一个少年英雄,正好符合某某某某人设....决定了!又一部爆款历史剧诞生!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5 09:46
一条狭长战船鼓足风帆,正驰骋于大河之上。



这条大河足有五十余丈之阔,水面在艳阳下泛起半透的脂绿色泽。放眼望去,整条河道好似一条无头无尾的粗壮绿蟒,浪花此起彼伏,有如一层层鳞片相互挨挤,驱动着蛇躯朝东南方向蜿蜒游去。



此船是五日之前从阳山关出发,上面除了船工之外,一共有三人:一个是南越军的左将黄同,另外两位则是汉使庄助和副使唐蒙。此时三人皆站在船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



“两位尊使,我们即将进入珠水。”



黄同站在船头,恭敬地回头报告。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烧伤,一讲话,总会牵动新疤,让恭谨的表情裂开几道碎隙,露出些许怨毒。



唐蒙正躲在船帆的阴影之下,擦拭着脸上层出不穷的汗浆,听到黄同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不是一直在郁水里航行么?为何突然变成珠水了?”



黄同走到船舷边缘,抬手朝大船前方一指:“尊使且看。”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庄助和唐蒙看到前方数里开外的江心位置,横亘着一座浅灰色礁石。这礁石体量足有十围不止,因为常年被江水冲刷的缘故,形状浑圆,如同一枚硕大的隋侯珠。



船工们正喊着号子把战船撑离江心,避免撞上这枚定江石珠。



“此礁名叫海珠石,相传是西王母所遗阳燧宝珠所化。本地人以此为标名,只要过了海珠石,江流便可称之为珠水。”



“哦,这么说来,你们南越的都城番禺就快到了吧?” 庄助问。



“正是。进入海珠石大约再走二十里,便可抵达番禺港。”



庄助点点头,见唐蒙仍在那里擦汗,轻咳一声:“唐副使,该去换官袍了。” 唐蒙瞪圆了眼睛,像是在看一头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怪物:“换官袍?这时候?”



此时天气闷湿,江风熏蒸,黏腻的暑气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人身。唐蒙本已晒得头昏眼花,若再换上全套官袍,他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块在炉中焖烤的豕肉——这种烹饪手法很美,但前提是自己并非食材。



庄助见唐蒙不肯动,压低声音喝道:“等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你代表的可是大汉体面!”



体面?这种鬼天气还计较什么体面?庄大夫你难道感受不到现在多热吗?唐蒙气呼呼地看向庄助,却发现对方早早就把官袍换上,白皙的肌肤上一滴汗也没有。



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羡慕不来。唐蒙无可奈何,一跺脚,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要来……”悻悻走下甲板,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屋,他先打开一块绢帛,那上头用炭笔草草绘着这一路的水线略图。唐蒙拿起毛笔在上面添了海珠石、番禺城、郁水、珠水几个墨点,这才开始换起衣袍来。



这一路上,庄助要求他一直待在甲板上,观察沿途山水,默记于心,到晚上再绘制成草图。可怜唐蒙这些天来蜷缩在船帆下的一点点荫凉里,强忍着江风熏蒸,汗出如浆,苦不堪言。



这才刚出发,就已经辛苦成这样,再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唐蒙一想到这点,就悲从中来。你庄公子想要建功立业,自去奋斗便是,何必拖着不相干的人遭罪。



这时仆从送进一碟新鲜橄榄,这是地方官员刚刚进献上船的,上面还沾着甘草粉。唐蒙心想不吃白不吃,先去抓了一枚放入口中。



别说,这橄榄初一入口略有苦涩,嚼开之后,徐徐化开一片生津的清甜。唐蒙闭目细细品味,感觉内心烦闷似乎消散了一些。南越这地方虽说热气难熬,食材倒是真丰富,每天都会有新鲜瓜果进奉上来,在这趟恼人的旅途之中,算是唯一的慰藉。



随着橄榄的清香在口中一层层地弥散开来,唐蒙的念头慢慢变得通达:是了!是了,这苦差事左右逃不掉,何不趁机享受一下?久闻岭南食材丰富,有许多中原不曾见的珍馐,索性利用汉使之便,狠狠地胡吃海塞,最好耽误了正事,让庄大夫把我赶回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还不简单嘛?唐蒙想到这里,心情复振,他换好官袍,强忍着酷热再走回到甲板上,另外两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



“黄左将,咱们从骑田岭登船,五日可抵都城番禺。那么其他四岭关隘到番禺,是否也花费同样多的时日?” 庄助的身体半靠在船舷,似是随口闲谈。黄同不敢怠慢:“正是如此,南越各地重镇,皆有水路连接,到都城的时间都差不多。”



庄助听着听着,白皙面孔上多了一丝忧虑,



孙子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 汉军还在崇山峻岭之间辗转跋涉时,南越军却可以利用岭南水路来去自如,从容调度。这边一天累死累活走五十里,那边躺船上舒舒服服一天走一百五十里,这仗怎么打?



庄助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历代皇帝为何都对南越国无可奈何:一曰山险,二曰水利,实在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



黄同见庄助神情有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颇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唐蒙忽然开口问道:“珠水流域如此广大,可又什么特别的水产?”



黄同“呃”了一声,脸上的疤痕微微扭曲。这人是自己毁容的元凶,现在却成了大汉副使,实在尴尬。他耐着性子回道:“若说特别之处,郁水珠水之间,有一种嘉鱼,身腹多膏,肉质肥嫩,可称得是极品佳肴。”



唐蒙两眼放光,不顾仪态一把抓住他肩膀:“那么等会我们进了城,是否可以吃到?” 黄同楞了楞,摇头道:“如今嘉鱼还在积蓄腹膏,一般要到十月之后,才是最好的时令。”



唐蒙一阵失望,忽然转念一想:“这船上可有钓竿?我先钓几尾上来,尝尝味道也好。” 黄同苦笑着解释:“嘉鱼一般栖息在深水河床的小石之下,水流湍急,下钓极难。要等到冬季枯水,派人下水翻开石头,拿网子去捞。”



“这样啊,那你给我讲讲,本地人都如何烹制法?” 唐蒙心想过过干瘾也成。



他不见外,黄同也只好如实回答:“我们南越的烹饪之法,一般是把嘉鱼直接放在干釜之上加热。很快这些腹膏便会融解成汁,自去煎熬鱼肉。因为膏与肉本出同源,天然相阖,所以煎出来的鱼肉格外鲜嫩。”



开始黄同的语气还很僵硬,可一谈起本地吃食,渐渐放松下来。他当初就是因为贪吃仙草膏,才被唐蒙识破,本性也是个饕餮之徒。唐蒙听得垂涎欲滴,又追问起细节。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把庄助晾在了一旁。



庄助对吃食毫无兴趣,实在不明白这两位为了一条鱼的做法,居然可以摒弃仇恨、忘记酷暑,简直不可理喻。眼见他俩聊得没完没了,庄助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黄同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敛起声气,说下官去准备入港事宜,匆匆走下甲板。



甲板上一下子陷入沉默。



唐蒙和庄助出身、经历与喜好皆大相径庭,前者又是被后者胁迫而来,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庄助问了一句:“适才黄同讲的地理,你都记下没有?”唐蒙说都已记下。然后两人就没话讲了。



为了避免尴尬,他俩不约而同走到甲板旁边,手扶舷边,向缓缓后退的河岸望去。



南越国的景致,带着一股旺盛到凶狠的勃勃生机。只见珠水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各色树木。冠盖般雄壮的榕树、扇鞘挺立的棕榈,还有肥叶低垂的鱼尾葵,它们交错相挨。而这些大木之间有限的空隙,则被木槿、刺桐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所填塞。几十种杂芜浓郁的香气弥散在半空,被热风熏蒸熬炼,融成一体,形成一种岭南独有的气味。



庄助目视前方,忽然扬声吟诵起来:“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这是他父亲庄忌最着名的篇章《哀时命》,这两句的意思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终究默默无闻,全无荣耀;如果吕望没遇到周文王,也是生不逢时。”



庄助来南越一心欲求大功业,有感而发,随口吟出。不料唐蒙在旁边,居然接着吟了下去:“生天地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 庄助眉头一扬,颇为意外:“你也读过《哀时命》?” 唐蒙点点头:“读过几次,尤其喜欢这两句。”——我生于天地之间,一生匆匆而过,却一事无成。



庄助嘿了一声,这样的句子有什么好喜欢的?他随口品评道:“《哀时命》的作法,其实还是《离骚》伤春悲秋那一套,气质衰朽哀伤,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唐蒙一脸意外,你做儿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你父亲的作品,合适吗?庄助却毫不在意:“唐县丞,我知道你念这两句诗,心有怨气。但你得看清楚,如今时势已变,大风起兮云飞扬。看到漫天云卷之时,就该乘势而起。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可不能学伯夷叔齐,而是该效仿吕望,岂不正当其时么?”



唐蒙难得也严肃地回答道:“庄公子误会了,我念那两句诗不是哀伤,是真心喜欢。庄公子你欲在长安扬名,我却只想终老番阳而已。庄子有教诲,先是一事无成,方有无用之用啊。”



庄助冷哼一声,他本想借此勉励几句,没想到唐蒙为了惫懒,连庄子都扯出来了。他摇摇头,把视线重新放到船头。此时在远方已隐约可见一座高大的灰褐色城垣,那应该就是南越的都城番禺了。



大船很快进入一条分叉的航道,偏向岸边驶去,很快番禺城的外城高墙清晰可见。这座城垣乃是夯土构造,高逾六丈,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庄助仰头望了一阵,忽然问道:“唐副使,你观此城如何?” 唐蒙观察了一阵:“跟咱们那的城池长得差不多,就是少了点东西。”



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主体风格与中原城池无异。唯一的区别是,面向珠水这一面的城门,直接正对码头,并没在外围修一圈瓮城。



庄助冷笑起来:“南越人大概不相信能有军队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真是何等自信!记得画下来,以后呈给陛下。”



说话间,大船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前。这番禺港的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也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十几条灰色栈桥像蜈蚣足一样,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中,栈桥上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喧闹不已,忙乱中透着井然秩序,可见日常贸易体量颇大。



一条大船恰巧从他们的坐船旁开过,唐蒙深吸一口水气,捕捉到一缕奇妙的香气。他嗅觉很好,能分辨出来这船上装的,应该运载的是海外的香料。



在船上这段时间,唐蒙仔细钻研过南越的贸易。它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湛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是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然而南越国有一条叫做“转运策”的法令:中原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履足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本地商队北送。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殖牢牢垄断在手里,收入之丰,简直是车载斗量。



很快船已在栈桥前停稳下锚。两名汉使走下船去,港口外早有一位南越官员上前迎接,此人皮肤黝黑,颧骨高高突起,托着一对细眼向两侧分开,始终保持着一个瞪人的姿态。



官员自称叫做橙水,是番禺城的中尉,主管城中治安,这次是特来迎候汉使。他讲得虽是中原话,但发音生硬呆板,说不上是不谙雅言还是性格如此。



唐蒙观察了几眼,发觉这家伙还挺有意思:头束中原式的短髻,却有两缕头发垂在耳侧;穿的衣服也非深衣,更像是改良过的窄腿短衫;脚上还踩着一对夹趾竹屐——每个细节,似乎都有意与中原强调区别。



唐蒙好奇去问黄同:“他怎么姓橙,是橙子的橙吗?” 黄同道:“橙水是揭阳橙氏的子弟,因为当地盛产橙子,所以当地大族都姓橙。” 他说出这名字时,脸上的烧伤微微变化,似乎有些尴尬。唐蒙更有兴趣了:“揭阳的橙子很好吃吗……” 话没问完,不防庄助在旁边用剑柄狠狠磕了一下腰,唐蒙疼得悻悻闭嘴。



橙水先请汉使出示文书,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像生怕是冒牌货似的。唐蒙和庄助站在烈日下头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橙水这才把文书还回去。



验完文书之后,码头旁的一个乐班开始咿咿呀呀地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段雅乐。在这滑稽的乐曲声中,橙水引着他们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庄助正要迈步入内,突然眉头一皱,右手一按剑鞘,厉声对橙水道:“为何入城不走中门?” 这时唐蒙才注意到,番禺城的正门依旧紧闭,橙水打开的,是旁边一道狭窄的偏门。



面对质问,橙水的脸好似一枚扁平的木牍,没有任何表情:“好教尊使知。都城中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出行,向来不能开的。” 庄助剑眉一扬:“本使亲持旄节,行如天子亲临,难道还不配南越开城迎候吗?”



橙水丝毫不为所动,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唐蒙缩缩脖子,正要劝说算了,庄助已经冷笑道:“难道陆贾陆大夫来南越,你们也是开侧门迎候的?”



他说的陆贾,乃是一位历经高祖、吕后、孝文三朝的元老,曾先后两次出使南越,成功劝服南越王赵佗放弃称帝,自认藩臣,因此在南越的声望极高。



橙水不卑不亢回应道:“陆大夫乃是国使,前来南越与先大酋共议国是,自然应该开中门迎接。”——他讲起话来就像是深山里的藤蔓,字字都带着钩刺。这句话表面上是夸赞陆贾,其实是嘲讽这两位不够资格,不配让南越以最高礼节迎接。



“我最后问你一次,开还是不开!”



“北人入城,例走侧门。”



这个“北人”,是南越民间对大汉、闽越、瓯越等国之人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庄助闻言大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剑:“区区一个藩国中尉,也敢阻挠上朝天使!” 剑尖如迅雷一般递出,在橙水咽喉半寸前堪堪停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锋锐,橙水面无表情,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让剑尖微微刺入喉结。他身后的卫士吓得纷纷拔出刀剑,把两个使者团团围住。现场登时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乐班在一旁还兀自鼓吹着乐曲。



唐蒙看着一片明晃晃的刃光,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不明白,为何庄助坚持要走正门,侧门不是一样能进嘛。橙水顶着剑尖,慢条斯理道:“南越虽是小国,自有规矩。若给你们开了正门,下官也只好自刎谢罪。贵使不如一剑杀了我,成全我一个不畏跋扈、守忠殉职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庄助反而不知该不该刺下去,但这么撤下去又嫌丢脸,两人眼看僵在了原地,黄同慌张过来,先把庄助的长剑按下,然后转头对橙水沉声道:“橙中尉,这两位可是汉使,你有点分寸!”



橙水瞥了他一眼,拖起长腔:“哟,黄左将,心疼了?到底是秦人出身,已经开始替老乡讲话啦。” 黄同闻言脸颊一阵抽搐:“你这说得什么话?这是为了两国邦交,和我是不是秦人有什么关系?”橙水道:“风闻你之前被汉军俘虏,如今生还不说,还带回两位汉使。若非有乡梓之情,岂能如此幸运?”



黄同气得大喊:“橙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带汉使过来,是两位丞相都批准过的!又不是我自己主张!” 橙水冷下脸色:“上头只让你带汉使过来,可没说要一定从中门入城。你们秦人体贴故国,我们土人可不理解。”



黄同嘴角一阵抽搐:“我是边将,你是城尉,这都是奉命行事。说什么秦人、土人,有意思吗?”橙水丝毫不为所动:“我们土人心思简单,只知道守着南越的规矩,别的一概不管。”



唐蒙对这一番对话莫名其妙,尤其是称呼,更是一头雾水。庄助事先是做过功课的,便在旁边悄声解释了几句。



当年秦皇统一六国之后,派遣一支秦军跨过五岭,开辟了南海、象与桂林三郡。那支秦朝大军就地转为三郡民户,在当地繁衍生息。秦末大乱之时,一个叫赵佗的秦将趁机封闭岭南关隘,合三郡而独立,关起门来自称“南越武王”,这才有了南越国。



所以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着,统称为“土人”。在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还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强势。随着时光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如今十几年来。秦、土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那个橙水既然出身揭阳橙氏,应该是当地土人,而黄同自然属于秦人子弟,难怪两个人的态度有点针锋相对。



“你注意到没有?黄同管南越王叫国主,橙水却称南越王为大酋,连称呼都有细微不同。”



“这是为啥?”



“这是因为赵佗为了统合南越,身兼数职。“南越国主”是在秦人中的身份,他还有个“百粤大酋”的头衔,是给岭南部落土着一个统属的名分。”



唐蒙忍不住啧舌,好家伙,这南越国内部,可比想象中复杂。庄助转头望着兀自吵架的两人,眼神有些异样:“南越武王赵佗的籍贯,可是在恒山郡真定县,乃是最纯正的秦人。如今他才去世三年,土人就已经嚣张到可以公开顶撞秦人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那边黄同吵不赢橙水,转回身来,一脸苦涩:“庄大使,唐副使,咱们要不暂时先停一宿再说?” 庄助眼睛一瞪:“不成!今天我一定要从正门进入,此乃大节!”



黄同正在为难,唐蒙忽然笑嘻嘻扯住他胳膊:“黄左将,你适才说,珠水嘉鱼最好的季节,是十月之后对吧?” 黄同不解,怎么这又扯到吃食了?



“但七月也可以捞到,对吧?”



“对是对,就是口感……”



唐蒙道:“吃到嘴里的遗憾,总比吃不到嘴里的完美要好。要不我们在港口这里姑且等等,劳烦黄左将弄几条嘉鱼来尝鲜,再进城不迟。”黄同还没说话,庄助先勃然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



话没说完,唐蒙按住他肩膀,轻轻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庄大夫,那个橙水明显是受人指使,我们先找个理由拖延一下,免得落入算计。”



庄助登时回过味来。橙水刚才的举动,确实有点蓄意挑衅的意思,似乎等着他们闹大。唐蒙这个吃嘉鱼的提议,恰到好处。汉使拿这个做理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船上,不失面子地回避掉城门之争。



庄助仍心有不甘:“这只能拖延一下罢了。难道橙水不开中门,我们就一直在码头吃鱼吗?” 唐蒙先是露出一个“这样也不错”的表情,见庄助又要瞪眼,赶紧笑眯眯转向黄同:“黄左将,你说嘉鱼乃名贵之物,是不是只有番禺城里的贵人们才吃得到?”



“正是。这种鱼一打上来,就被官府收走了,寻常人家可没资格吃。”



“那你能不能联系一下相善的贵人,通融几条给我们?”



唐蒙挤挤眉头,黄同立刻会意:“明白了,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然后他走到橙水那边,说副使突然想吃新鲜的珠水嘉鱼,会暂时在港口停驻一日,暂时不进城了。



吃嘉鱼?橙水看向唐蒙一眼,面露鄙夷。那个大使年轻气盛,多少还有点使臣样子,这位副使肥头大耳,居然为了一口吃的,连正事都不顾了。中原居然派来这等庸碌贪吃之徒,当真可笑。



不过既然汉使怂了,橙水也不为己甚,冷着脸又强调了几句规矩,带着护卫大摇大摆离开。黄同随后安顿好船只,也拜别两人,匆匆进了番禺城。



返回坐船的半路,庄助问唐蒙:“你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唐蒙笑眯眯道:“秦人、土人既然矛盾深重,橙水不开门,城里总有意见相左的。黄同能从哪一家贵人府上借来嘉鱼,说明哪家府上肯定会帮咱们——先搞清楚哪些人愿意做朋友,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庄助有些吃惊地望向唐蒙,看不出这家伙吃嘉鱼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考虑。唐蒙得意地搓了搓手:“无论成败,咱们至少还能弄几条嘉鱼吃吃,怎么算都不亏。”



庄助脚下一个趔趄,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这胖子苦心孤诣搞出这种布局,大概真的只是为了那几条鱼。他凝神沉思片刻,正要对唐蒙开口说些事情,谁知唐蒙却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三步并两步冲到前头。



只见栈桥旁一个商贩刚刚放下挑子,挑子两边分别装着七、八个圆如人头大小的青果,外壳看起来颇为厚实,坚如木楯。唐蒙跟那商贩交涉了几句,捧回两个青果,对庄助喜孜孜道:“天气太热了,咱们弄两个胥余果解解渴。这玩意儿我风闻已久,还没吃过呢。”



庄助眉头一抬,他听过这名字,也见过用其果壳制成的水瓢,但真正的胥余果,还是第一次见。他记得典籍说过,这种大果的木皮极厚,但内里厚蓄甘汁,至为清凉,最适合解暑不过。



南越的天气湿热难忍,庄助适才又跟橙水争辩了一通,正觉得口干。唐蒙高高兴兴借来庖厨的柴刀,狠狠削去两枚果子的顶盖,抱回船舱里,每人的案几前摆上一枚。



唐蒙跪定之后,迫不及待地双手捧起,像倒酒坛一样把汁水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喝得畅快。庄助看着半浊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到袍子口,一脸嫌恶地收回视线,为难地盯着眼前的青果。



这东西也太像没了天灵盖的人头,难道要像禽兽吸食脑浆一样?万一洒在袖口、衣襟等处,未免龌龊,就不能先倒在漆碗里再喝吗?



唐蒙喝过一轮,看见庄助还没动。他哈哈一笑,说你等会儿啊,闪身离开船舱,不一会儿拿回两根米黄色的细管,分别插进青果的缺口里。



南越这边多用芦苇做燃料,唐蒙在庖厨的灶台下挑选了两根粗细合宜的苇杆,掐头去尾,变成两根中空小管。他给庄助比划演示了一下,庄助觉得这个喝法还算雅致,小心翼翼衔住一端,轻轻一吸,一股清凉黏糯的汁水便涌入口中,直抵灵台,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体内暑气为之一散。



船舱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有吸吮胥余果的声音。两个人各自衔住芦苇杆,微眯着双眼,任凭那甘甜沁入魂魄,抚平心火,让人恍惚忘却外界的暑热与烦愁。



“唐县丞,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技淫巧?” 庄助松开芦苇管子,忍不住问道。



唐蒙咧开嘴笑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新鲜学问。番阳湖边的渔民,若遇到尿撒不出来的情形,就拿芦苇杆插进阳物前端,一吹气就能导出尿来。”



“咳咳,咳咳!” 庄助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唐蒙慌忙起身要去捶背,庄助却不许他靠近,双手扶住桌案咳了许久方停,只是再也不肯去碰那芦苇杆了。唐蒙尴尬道:“我去给庄大夫取个木碗……吧?” 庄助一边狼狈地用绢帕擦嘴角,一边“唰”地拔出长剑来。



唐蒙吓得往后一跳,不至于为这点事就动手吧?谁知庄助把长剑一旋,横在膝前,肃然道:“唐县丞,你坐下。在入番禺城之前,也该有一桩事要与你讲清楚了。”



“啊?”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作者: watanabeyou    时间: 2023-2-15 10:16
本帖最后由 watanabeyou 于 2023-2-15 10:19 编辑

好味!同名电视剧男12号选谁我都知道了!唐蒙随便选个头大的雷姓胖子就行,至于胸怀大志又看似苦大仇深的高门大户的庄助就定某某某某了
作者: robertjiong    时间: 2023-2-15 10:20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godvim    时间: 2023-2-15 11:36
robertjiong 发表于 2023-2-15 10:20
之前写的西游烂尾了吗

—— 来自 S1Fun

那篇书都出了,太白金星结局还算好吧
作者: ingiz    时间: 2023-2-15 12:00
亲王还是这种中篇看着更有趣味
作者: 白面互撸娃    时间: 2023-2-15 12:34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大汉1991    时间: 2023-2-15 13:27
揭阳现在龙眼桔子就有,当年还有橙子?

—— 来自 Xiaomi Redmi K20 Pro Premium Edition, Android 10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作者: DARK_HGCG    时间: 2023-2-15 14:26
godvim 发表于 2023-2-15 11:36
那篇书都出了,太白金星结局还算好吧

书名叫啥求个网购链接
作者: maxsch    时间: 2023-2-15 14:44
吸管喝椰青

芦苇管导尿 = =

孙思邈发明的葱管导尿

葛洪知道导尿,没说啥器物

西汉初年这个导尿技术如此粗犷


作者: DARK_HGCG    时间: 2023-2-15 15:18
我觉得可以拍成动画
顺便可以和时光代理人一样拿到日本放日配版
唐蒙就请关智一,平时小夫声线,说话说到点子上的时候秒切金闪闪声线
严助就用石田彰好了
之后就能等人画精英官员x胖副官的本子了
作者: 夏明翰    时间: 2023-2-15 15:33
这导尿是什么play
作者: godvim    时间: 2023-2-15 16:14
DARK_HGCG 发表于 2023-2-15 14:26
书名叫啥求个网购链接

淘宝搜 收获长篇小说2022年冬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5 16:26
为何要进中门,好在意啊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5 19:21
godvim 发表于 2023-2-15 16:14
淘宝搜 收获长篇小说2022年冬

感谢
正好家里要给我寄东西
请家里人买了一起寄给我
顺便问下同一本书里的另外两篇好看么
作者: godvim    时间: 2023-2-15 21:59
新HGCG 发表于 2023-2-15 19:21
感谢
正好家里要给我寄东西
请家里人买了一起寄给我

直接跳过了没看只看了亲王的
作者: maxsch    时间: 2023-2-16 10:35
第四章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庄助严肃地盯着唐蒙,上半身挺得笔直。唐蒙只好乖乖跪坐回毯子:“愿……愿闻其详。”



庄助之前喝饱了一轮胥余水,声音变得洪亮:“眼前这个南越国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想必你是知道的。”



唐蒙点点头。庄助伸出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抚着长剑的剑脊,语气凝重:“大汉周边,外邦不少。但夜郎也罢,匈奴也罢,都是天生自养之国,与中原没有什么干系。唯独南越不同,它本是大秦的岭南三郡,国主赵佗本是秦吏,国民本是秦兵。举国无论官制、律法、服饰、语言乃至建筑样式,皆依秦制而起,与我大汉可以说是系出同源。”



讲到这里,庄助手指一弹剑身,舱室之内登时回荡起铮铮之声,有如龙吟。



“高祖定鼎中原之后,南越国作为前朝残余,合该内附归汉,恢复三郡建制才是。只因那赵佗闭关自守,加上五岭险峻,朝廷一时不能进取,才让岭南暂时孤悬在外而已。”



正巧一条满帆的大商船从舷窗外飞驰而过,庄助向窗外瞥了一眼,继续道:“这番禺港的贸易何等兴旺,那是因为大汉每年出口大量铜器铁兵、丝绢布匹、漆物瓦当到南越,又从南越买回珠玑、犀角、香料等物。可因为转运策的缘故,中原商人连南越国境都不能进入,只能委托本地商贾来行销,好处都让他们赚了——你说朝廷为何要做这赔钱买卖?”



唐蒙摇头。



“那是为了示之以善意,羁縻南越人心而已。自高祖迄今,本朝历经四帝六十余年,与南越时而对抗,时而敦睦,无非五个字:让实而守虚。货殖之实利,可以谈,可以让,但唯有一处虚名,绝不能退后半寸。”



说到这里,庄助身子前倾,盯住唐蒙一字一顿道:“这个虚名,每一位出使南越的使臣,都得时刻铭记于心:南越不是外邦,而是大汉的岭南三郡。这是朝廷大节之所在。”



惫懒如唐蒙,此时也一脸肃然,俯首称是。名分看似虚无缥缈,却是万事之本。名不正则言弗顺,言弗顺则事不谐。强势如赵佗,也不得不挂一个“百粤大酋”的虚名,才能赢得诸多部落的服膺,就是这个道理。



庄助的声调微微放低:“这些南越国人,最喜欢沐猴而冠,在名分上搞各种小动作。这次橙水故意不开中门,就是一种试探——若南越国是大汉藩属,汉使前来,须以国主之礼开中门迎接;若两国是对等关系,我等汉使自然只能走侧门。”



唐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开门之争看似简单,还有这等微妙用心在里头。庄助道:“我等如果不经心走了侧门,等于在虚名上退了一步。南越人必然会趁势鼓噪,长此以往,这名分可就守不住了。”



庄助把长剑重新收入鞘中,语气舒缓了一些:“唐副使久在地方,不知邦交往来,素无小事。一语不慎、一礼不妥,都可能会被对方顺杆往上爬。这一次虽说你只负责舆图地理,但这些利害关系,需要谨记,日常交往一定要留个心眼。”



唐蒙心想那正好了,我什么都不做,不就正合适了?谁知身子一动,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原来两人适才聊得太久,外面已经日落迟暮,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唐蒙正要起身去安排吃食,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黄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两位尊使,下官寻得嘉鱼了。”唐蒙眼神一亮,连忙起身去开门。庄助见他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不知刚才那一番苦心,这家伙能听进去几分。



门外站着两个人,站在前面是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渔笠的老者,手里用草绳拎着三条鱼,身后站着黄同。



那老者把鱼绳递过来,唐蒙接过去仔细端详,这些鱼大约都有一尺之长,黑背白腹,长吻圆鳞,头部还散布着一片白色珠星。鱼尾兀自一扭一扭,可见是刚刚捞上来的。



唐蒙大喜,抓着鱼左看看右看看,催促黄同快趁新鲜送去庖厨。黄同看了庄助一眼,对唐蒙说:“下官知道一个烹制嘉鱼的独门秘法,不如来献个丑?” 唐蒙连声说什么秘法,我倒要见识一下。



“若大使有兴趣,可以在旁观摩,我绝不藏私。”



黄同说完便拎着鱼朝庖厨走去,唐蒙二话不说,紧随其后。庄助正打算也回自己舱室休息,一抬头,却发现那老渔翁还站在原地。他陡然觉得不对,一握剑柄,整个人杀气毕现,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那老渔翁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中年人的忠厚面孔。此人脸庞方正,眉疏目朗,唇髭左右分撇有如鱼尾,下颌一部乌亮的长须髯垂至胸口,乃是最经典的中原理须之法,俨然一位淳淳君子。他深施一揖:“在下吕嘉,特来为尊使送嘉鱼。”



庄助瞳孔一缩:“吕嘉?那个南越右丞相吕嘉?” 老人一捋颌下长髯,算是认可了他的猜测。



庄助把长剑缓缓放下,神色却更加凝重。南越袭用秦制,国中分置左、右丞相,执掌政务。这位吕嘉担任右丞相,可以说是南越王之外最有权柄的之人。庄助委实没想到,黄同去借鱼,却借来这么一位大人物。



庄助这么一愣神,吕嘉已经抬步迈进舱门,双手一抬解下蓑衣,显现出常年身居上位者的雍容气度。庄助眉头微皱:“本使还没觐见南越王,吕丞相先跑出来私见,只怕不合规矩吧?”



吕嘉呵呵一笑,也不回答,直接一撩短袍,盘腿坐在了适才唐蒙的位子上。他注意到桌上喝剩下的两枚胥余果,拿指头在上面一点:“其实这胥余果在木囊内侧,还附有一层白肉,状如凝膏,口感绵软香甜,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如果喝完汁液就扔掉,未免买椟还珠了。”



“本就是裹腹之用,在我看来并无什么分别。” 庄助淡淡回了一句。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吕嘉再位高权重,身份也不过相当于中原一个王国的国相,区区两千石而已,不必诚惶诚恐。



吕嘉注意到了对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他身子轻轻前俯,主动开口道:“这一次老夫夤夜来访,是为了向尊使澄清一件事。”



“什么?”



“这一次的变故,绝非国主本意。”



“哦?” 庄助略带讥讽,“吕丞相说的变故,是称帝之事,还是开门之事?”



吕嘉微微露出苦笑:“两者皆是。”



“非是国主本意,又说的是哪一位国主?” 庄助毫不客气地追问。



“两位国主皆非此意。”



庄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南越国一共有两位国主。第一位是开国之主、南越武王赵佗。赵佗寿数惊人,足足有一百零七岁,从高祖、吕后、文帝、景帝一直活到当今皇帝登基,在南越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这位枭雄已于三年前去世,因为他活得比儿子还长,所以由孙子登基,即是如今的南越王赵眜。



赵佗曾自称“南越武帝”,后来在汉朝压力下自去帝号;赵眜最近蠢蠢欲动又想称帝,还偷偷与闽越国串联。吕嘉说这两位国主皆无此意,是在讲笑吗?



庄助笑完之后把面孔一板,等着吕嘉解释。



吕嘉捋了捋胡髯:“我们南越偏居一隅,国力不及大汉十一。腐草之萤不敢与皓月争辉,所以武王生前,早就为国家规划好了方略:韬光养晦,恭顺称藩。这八个字,就是我南越国运的压舱之石,只要遵照恭行,则国家无忧。”



庄助暗暗点头。那赵佗活了那一百多岁,早成了人精。这八字对汉国策,总结得极为精辟。吕嘉见他面露赞同,又长叹一声道:“可惜总有些目光短浅的宵小,为了一己之私,竟要把这八块压舱石抛下水去,撺掇国主做出愚行!”



庄助眼神微动:“哦,让我猜猜——这些宵小莫非都是土人?”



吕嘉击节赞叹:“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事!我们南越一共两位丞相,在下忝为右丞相,左丞相叫橙宇。鼓动国主重新称帝的,正是以橙氏为首的土人一派。”



庄助两条眉毛不期然动了一下,这可有意思了。土人丞相怂恿国主称帝,秦人丞相连夜跑来跟汉使诉苦。他没有急于表露态度,吕嘉继续道:



“陛下天性谦冲,本无挑衅上国之心,奈何如今宫中几位得宠的嫔妃都是橙氏之女。外有奸臣游说,内有枕边吹风,日说夜说,殿下耳根子软,一时被他们蒙蔽,让汉使见笑了。” 吕嘉说到这里,气愤地伸出巴掌用力拍了拍桌案,震得两枚胥余果差点滚下去:



“那些蠢材实在是目光短浅,格局狭陋!也不想想,当初先王明明称帝,为何又自去帝号?是他老人家怯弱吗?错了,先王知道南越国无法与大汉抗衡,与其争以虚名,不若务之实利,这才有了八字国策,保了两国几十年和平。”



庄助微微颔首。抛开一些小摩擦不谈,大汉与南越之间确实不动兵戈多年。究其原因,是两边奉行的国策互有默契:北边让实而守虚,南边避虚而务实,相得益彰。



“老国主在位之时,这些土人从来不敢聒噪。等到他一去世,他们橙氏便萌生了野心,为了自家的一点点好处,竟打算哄骗国主改变国策。殊不知,一旦称帝,中原贸易必然断绝,那可是每年几十万石的货殖!关乎国家命脉!先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坐视这些人挖南越的根子!”



听到这种激愤之言,庄助嘿然轻笑,心里如明镜儿一般。别看吕嘉说得大义凛然,最后几句到底还是露了馅。



要知道,南越国的对外贸易是由吕氏一系把持,真要商路断绝,最疼的就是他们家。吕嘉连夜跑过来这么着急地向汉使解释,到底是为了自家利益。如此看来,橙宇推动国主称帝这件事,也不是纯粹只为一个虚名,也是为了打击秦人的命脉。



赵佗才死了两年,两派矛盾就激化到这程度,可见新君的御下之术大有问题啊。庄助在心中暗想,开口问道:“凭您这位老臣的资历,都无法说服国主吗?”



吕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唉,别提了,我每次一提出意见,橙宇等土人大臣就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秦人是外来户,骨子里心向中原。他们土生土长在岭南,才是真正为南越着想。我只要一反对称帝,橙宇就质疑我,是不是觉得国主不配做岭南人的皇帝——你说这话让我怎么答?”



庄助听着有点耳熟。黄同、橙水刚才争吵也是这种风格,上来就死咬住对方身份,无论对方说什么,就都变成了用心险恶,没想到南越朝堂也是这种水准。



“其实秦人已在南越繁衍三代,与土人除了相貌之外,实无区别。唉,又何必结党互伐,硬要搞出个分别呢?”



听到吕嘉这貌似坦诚的抱怨,庄助忍不住撇了撇嘴。秦人在南越国仍旧占有优势地位,这时跟土人说不要搞族属分别,只是为了保住自家地位,捡便宜卖乖罢了。



但他到南越来,不是为了公正执法,于是又问道:“所以这次橙水不肯大开中门,也是橙宇的授意喽?”



“正是如此。他们存心挑衅,就是想诱骗汉使动手。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土人便会趁机鼓噪,说汉使骄横无礼,让民众心存反感,为将来称帝做铺垫——幸亏尊使识破了奸计,否则麻烦可大了。”



庄助面色微微一尬,这事若非唐蒙阻止,只怕已经打起来了。吕嘉恳切道:“老夫这次乔装登船,漏夜私访,就是想亲自向尊使陈说一下利害,希望庄大夫你能明白我南越的苦衷,避免误判。”



“误判?不管是谁怂恿,你家南越王打算称帝,总是事实吧?这哪里是误判?”



庄助看得如明镜一般。土人一派久居人下,如果想要攫取更大权力,就一定要先把局势搅浑,才有机会——称帝,就是最大的一滩浑水。



吕嘉急忙解释:“主上是否称帝,目前秦、土两派还在拉锯折冲,尚无定论。汉使这个节骨眼上来到南越,如凤凰落于轻舟之端。小舟正自左右飘摇,凤凰要如何驻足,才不致让小舟失衡倾覆,总要细细商议才好。”



庄助闻言大笑:“吕丞相这比喻好绝,真可以写成一篇辞赋了。但我有一个疑问。连吕丞相这样的老臣,都劝不住国主,我们两个外来的使臣能做什么?” 吕嘉双手撑住桌案,直视着庄助:“老夫此番来访,不是求使者做什么,而是希望使者不做什么。”



“嗯?”



“若老夫猜得不错,庄大使此来,是要当面质问我家国主是否称帝,对吧?”



“那是自然。”



“若大使如此,南越人必生同仇敌忾之心,只会让国主更快称帝。届时你们大汉将别无选择,只能开战。”



“开战便开战,此乃大节,不容僭越!” 庄助毫不犹豫地表态。



吕嘉露出一丝笑意:“但五岭天险,汉军打算如何突破?” 庄助嘴角微微一颤,这可问到痛处了。吕嘉道:“打,汉军打不过来;不打,上朝的权威丧尽。对贵朝来说,一旦开战就是两难局面,所以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汉使此来南越,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



他把大汉的困境分析得一清二楚。庄助一时寻不出破绽,便问道:“那你们要我如何?忍气吞声吗?”



“国主称帝,土人必然坐大,绝非你我所乐见。在这件事上,尊使与老夫目标相同,只要你我里应外合,必可说服国主,挫败称帝之议。”



吕嘉把双方立场摆得清清楚楚,庄助摸了摸下巴,只可惜自家胡髯还未留成形,捋起来总少了几分洒脱。



吕嘉见他不吭声,生怕这家伙年轻气盛,不愿妥协,又多恭维了一句:“昔日陆贾陆大夫出使南越,只凭一番言辞便说动先王,自去帝号,奠定了两国几十年修好之基。庄大夫年少有为,决断明睿,未来成就不会输于陆大夫。”



庄助笑起来:“我可比不了陆大夫,如今连番禺城都没办法进去,纵然想帮吕丞相,也是有心无力。”



吕嘉见庄助开始谈起条件,知道有门儿,顿时如释重负。他看了一眼外面:“再过数日,恰好就是武王三年忌辰。南越王将会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前往白云山的先王墓祠设祭奉牌,驻跸一夜再返回番禺,尊使不妨同行观礼。”



庄助眼神一亮,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安排。白云山就在番禺城外,他身为汉使,拜祭赵佗乃是应有之礼。祭祀次日,顺理成章地同南越王一起返回番禺,届时走中门也就名声言顺了。



吕嘉不失时机道:“如果尊使没意见,我就去安排。等尊使顺利进了城门,见到了老夫的诚意,再议不迟。” 庄助满意地点点头,吕嘉考虑得面面俱到,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添加的。吕嘉见汉使同意,也很高兴:“你们先在这船上安歇,至于居中联络之事,就交给黄同好了。他做事情,我们两边都会放心。”



说到这里,吕嘉的眼神一闪。庄助知道,这个老家伙早猜出黄同被自己要挟,索性放手任用。果然,能身居高位者,都不是简单人。



庄助思忖片刻,沉声道:“我需要最后确认一下,你们秦人对于大汉与南越的关系,到底持什么态度?” 吕嘉一拍胸脯,语气慷慨激昂:“秦人一向承秉先王八字,只想一切维持如旧,别无他求。”



听到这明确无误的承诺,庄助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起案面来。



吕嘉的话,不必全盘相信。但秦、土两派围绕“称帝”而大起矛盾,应是无疑。他这一次来南越,背负着凿空五岭的任务,“凿空”未必真要凿穿山岭,击破人心也是一样效果。如今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倒是个绝好的分化之机。



“好,就依吕丞相所言。”



两人相视一笑,互施一礼,一桩大事就此议定。吕嘉明显放松下来:“等一下尊使好好品尝一下嘉鱼味道,静候佳音便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船舱外面,却迟迟不见菜端上来,脸上略带困惑。嘉鱼无论烹还是煎,应该不至于耗费这么久才对。



两人浑然不知,此刻在庖厨里,大汉与南越国正进行着另外一个层面的对抗。



一座船灶忽忽地冒着火光,灶上搁着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唐蒙和黄同并肩蹲下,死死盯着不断被蒸汽掀动的盖子。



陶甑里面,并排躺着两条嘉鱼。两条长短几乎一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微妙的不同:右边那条的鱼鳞似乎没刮掉,左边那条下面多了几根白色的东西。



守在灶前的两人偶尔会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恼怒。怒意之深,简直比他们在骑田岭前那次生死相搏还强烈一些。



之前他们俩刚一进庖厨时,气氛还算和谐。黄同建议说七月嘉鱼不够肥,煎之不美,不如清蒸,唐蒙从善如流。可一到杀鱼的环节,两人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因为唐蒙发现,黄同杀第一条鱼时,居然没有刮鳞。他大为愤怒,说杀鱼怎么可以不刮鳞?黄同坚持说我们岭南从来都是这种做法,还语出讥讽:“今天在番禺城门前受辱,都没见尊使你这么激动……”



唐蒙实在无法容忍,抢过另外一条嘉鱼,说你别糟践东西了,亲自捋起袖子处理。一刮之下他才发现,这嘉鱼的鳞片居然是在鱼皮下面,看来是岭南人手笨不会处理,只好留下来。



他在番阳县做县丞好多年,那里背靠彭蠡大泽,鱼种甚多,杀鱼经验很是丰富。只见唐蒙手里小刀上下翻飞,把鱼鳞一片片挑出来,然后开膛、挖腮,去净肚内黑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还削了几小根甘蔗,搁在鱼身下方。



黄同忍不住:“好好的嘉鱼,怎么要用甘蔗铺底?” 唐蒙眼皮一翻:“我们番阳从来都是如此。” 黄同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显然无法接受。



“在骑田岭前被俘时,都没见黄左将你这么委屈过。” 唐蒙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



好在两个人的其他厨序都差不多,无非是放些葱白、姜丝,再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滚开之后,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庖厨里陷入到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只听得到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音。黄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而唐蒙则偷偷瞄着窗外的光线角度。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江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迅速掠过船边。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形一动,齐声说差不多了。黄同快了一步,顾不得蒸汽滚烫,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唐蒙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黄同那一条。他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杂硬,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绵软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精妙且带层次。唐蒙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那边黄同的惊讶,也不输于唐蒙。他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暇,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他之前愤怒,是担心甘蔗的甜腻会破坏鱼鲜,没想到蔗浆蒸开之后,甜味几乎消失,反而有了提鲜的妙用。



两人把两条鱼都品尝了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唐蒙方开口道:“看来阁下不去鱼鳞,是因鱼制宜,颇有道理啊……”



“我们南越盛产甘蔗,居然没人想到,这东西也可以烹鱼。” 黄同也感慨道。



适才那点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唐蒙看看盘中两条残缺的嘉鱼:“都动过筷子了,这样的菜端给两位贵人不太合适,还剩一条,另外烹过吧。” 黄同立刻点头:“对,对,咱们再烹一条便是,不去鳞,铺上甘蔗……啊?你怎么知道?”



对方都说是“两位贵人”了,自然是识破了吕嘉的身份。



唐蒙起身从水缸里捞出最后一条嘉鱼,笑嘻嘻道:“那老渔民的手背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的模样。你适才跟在他后头,嗓门都不敢放开,还不说明问题吗?”



“就这些?”



“原来我还不确定,现在一看你的反应,便确定了。”



黄同懊恼地抓了抓头,中原人就喜欢用这种诈术,自己已经吃了好几次亏了。这时唐蒙把嘉鱼啪地甩在案板上:“时辰不早,尽快上灶。”



黄同伸手拦住,正色道:“适才尊使烹鱼,是不是还浇了点稻米酒?”唐蒙一点头:“不错,这是用来驱腥。” 黄同道:“我们南越日常烹鱼,也用酒来驱腥。不过在这番禺港内,却别有一种更好的驱腥之物,待我唤来,给副使品鉴一下。”



他对唐蒙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变化。先前还只是公事陪同,如今却更像是迫不及待与同好分享心得。



唐蒙对此,自然是从善如流。黄同示意稍候,走出庖厨对随从道:“去把那个小酱仔喊来。”随从应声而出,过不多时,船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叫卖声:“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那声音清澈干脆,字字咬得清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连气都不喘,如一粒粒蚌珠落在铜鼎之上。



声音由远及近,过不多时,一个黄毛丫头来到了甲板上。这小姑娘看面相十六、七岁,四肢瘦得似竹竿一样,皮肤黝黑,唯是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竹篓,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随时会掉下水似的。



小姑娘熟练地跳上甲板,把大竹篓卸下来打开。只见竹篓里面分成十几个小草窠,每个草窠里都塞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



黄同告诉唐蒙,在番禺码头,常年徜徉着很多卖东西的小商贩。卖胥余果的就叫果仔,卖鱼的叫鱼仔。这个小丫头专门卖各种荤素酱料,是番禺港最活跃的一个小酱仔。



“贵人想要什么酱?” 小姑娘问。黄同朝篓子瞥了一眼:“你这里可还有枸酱?”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有一点,三文钱一贝。” 黄同道:“我们不是吃,是烹鱼要用。”



“那也要三文钱一贝。”



黄同“啧”了一声,这酱仔真是认死理,也不看看跟她讲话的是谁。稍微嘴甜一点,以后好处多得很。他也懒得计较,说那就三文吧。



小姑娘转身从最下面的草窠里掏出一个小罐子。看得出,她对这个小罐颇为珍惜,外面还裹了一圈用麻草编的套,怕它无意中摔碎。



黄同探头过去闻了闻味道,转身对唐蒙道:“这番禺城里,只有她家才有这东西,也是难得。尊使先尝一尝吧?” 小姑娘从腰间取下一枚贝壳,先在袖子上抹了抹,探入罐子一刮,递给唐蒙:“呐,试吃不要钱,但只能尝一口。”



只见这一片大白扇贝壳里面,多了一团黑乎乎的糊糊,像稀粥一样水津津的,质感黏稠。唐蒙伸出舌头在贝壳边缘舔了一口,眼神霎时一凝。



这,这是什么东西?



寻常的酱料,多是佐盐腌渍,口味都很重。但这个枸酱不咸不酸,入口微有清香。唐蒙咂了咂嘴,舌头敏锐地捕捉到回味中的一丝绵辣。那辣意醇厚,冲劲十足,如同一只飞鸟闪过江面,稍现即逝。



等到唐蒙回过神来,口腔里已满溢津液。他还想再尝一口,小姑娘却把贝壳收回去了,一脸警惕:“再尝,可要额外付钱。”唐蒙把唾液咽下去,开口问道:“这酱叫枸酱?怎么写?” 小姑娘摇头:“我不识字。”



”可是用狗肉熬的酱?”



“不是不是。”



唐蒙也知道不是,那酱里一点肉腥味都没有,又问:“那么可是用枸杞熬出来的?”小姑娘摇头:“也不是,不是。” 却不肯往下说了。



唐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第三种“苟”字发音的食材。黄同旁边咳了一声:“怕主家等得心急,先把鱼烹上吧。” 唐蒙道:“黄左将,这枸酱味道虽说相对清淡,但放到鱼里,多少还是会喧宾夺主吧?”



“我不是用这酱本身,而是用它的汁水。” 黄同解释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三枚秦半两,扔给小姑娘。小姑娘认真把铜钱收入囊中,然后用贝壳盛出满满一捧枸酱,再用另一枚贝壳盖住,递给黄同。



黄同捧着贝壳来到陶甑旁,用力一挤,便有黏稠的汁水沿着缝隙滴下来,淋在鱼身上。唐蒙伸出指头接过几滴,放在唇角品尝了一番,顿时恍然大悟。



刚才那股难以捉摸的绵辣味,在汁水里更加明显。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其实就是酒味,但口感比稷酒和稻酒更清爽,没有浊劲,用来给鱼去腥,可谓极为得宜。



黄同淋完酱汁之后,把贝壳还给小姑娘,直接上甑开蒸。小姑娘细致地把贝壳上的枸酱刮回罐子里,收拾东西正要走,却被唐蒙拦住。



“这位姑娘,你这竹篓里还有些什么酱?” 唐蒙问。



“哦,那可多了。这里有兔醢、雁醢、鱼露、卵酱、芥酱……便宜的也有麸酱和舂粉做的米酱,这要看你吃什么东西了。吃炖鸡,得配肉酱;吃肉脯的话得配蚁酱;如果是鱼脍的话,生食自然是芥酱最好。”



别看小姑娘耿直不太会讲话,一说起酱料来却如数家珍,一听就是惯熟的生意。唐蒙听得有这么多种酱,真是百爪挠心,复又问道:“那……这种枸酱可还有吗?”小姑娘摇头说:“如今只剩一点点罐底,一贝壳都刮不满。你还想要多的,只能等下个月再说。”



黄同一旁沉下脸色:“这是北边来的汉使,吃点酱是看得起你,一个小酱仔莫耍狐狸心思。” 然后转头对唐蒙道:“这些土人不知礼数,还请尊使见谅。” 唐蒙这才注意到,小姑娘是个岭南土着,怪不得黄同的态度不太客气。



小姑娘一听问话的胖子居然是个北人,脸色微变。她赶紧移开视线,把竹篓一背,硬邦邦道:“没货就是没货。” 转身欲走。



黄同面色有些挂不住,大喝一声:“我们还没问完话,你去哪里!”伸手一抓那竹篓,不许她离开。哪知小姑娘是个倔脾气,像耕田的牛一样低下头梗住脖子,硬是朝船边挪去。



黄同没想到她这么强项,不由多施加了几成力气。两个人互相这么一拉拽,竹篓上的藤绳登时绷不住,一下子断裂开来。整个篓子连同小姑娘瘦弱的身躯一起跌倒在甲板上。篓盖大开,那些盛着酱料的陶罐纷纷滚落出来。



唐蒙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想要去搀她。小姑娘像看到什么脏东西,吓得伸手狠狠一推。唐蒙倒退一步,左脚踩在那个装枸酱的小罐上,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小姑娘一见他要去踩那罐子,急得低头去捡,一下顶到唐蒙肚子上。后者一个倒仰,朝舷外翻过去,“噗通”一声,掉落到珠水之中。



水花高高溅起,恰好洒到刚刚从船舱走出来的吕嘉和庄助身上。



(未完待续)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6 11:08
好么原来是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6 11:14
夜郎要被牵扯进来了
作者: 夏明翰    时间: 2023-2-16 11:41
政治隐喻了吧
作者: muermaru    时间: 2023-2-16 11:43
恶毒的政治隐喻(
作者: muermaru    时间: 2023-2-16 11:43
恶毒的政治隐喻(
作者: 公共汽车    时间: 2023-2-16 11:46
战略误判!
作者: jiang.gg    时间: 2023-2-16 11:51
饶有趣味
作者: linhaitora    时间: 2023-2-16 12:23
这嘉鱼原来就是蒸汁银鱼
作者: godvim    时间: 2023-2-16 12:53
变相甜咸党之争

至于什么隐喻?你们不要乱说啊,才没什么蛙什么惠的
作者: rap72    时间: 2023-2-16 13:16
不够肥的嘉鱼 ×
饿肚的蒸汁银鱼 ✓

—— 来自 OnePlus KB2000, Android 13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6 14:26
其实是什么鱼?刀鱼?
作者: Processed    时间: 2023-2-16 15:37
本帖最后由 Processed 于 2023-2-16 15:41 编辑

嘉鱼这玩意吧,历史上是有的,湖北那个嘉鱼县的嘉鱼就是这个嘉鱼

但是嘉鱼具体是什么玩意早就失传了,所以这段外形可能是按墨头鱼写的,做法其实是按照刀鱼写的,但很明显刀鱼不是嘉鱼,毕竟一个在长江一个在珠江,一个清明吃一个国庆吃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6 15:59
Processed 发表于 2023-2-16 15:37
嘉鱼这玩意吧,历史上是有的,湖北那个嘉鱼县的嘉鱼就是这个嘉鱼

但是嘉鱼具体是什么玩意早就失传了,所以 ...

墨头鱼现在怎么做好吃?
作者: 走在路上    时间: 2023-2-16 16:41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6 14:26
其实是什么鱼?刀鱼?
嘉鱼,中文正名为卷口鱼,民间俗称“老鼠鱼”左右江,南北盘江,西江,红水河,郁江等水域现在还有出产,外地的朋友来两广可以去水产市场问问,说不定能买到。
原微博下面的评论,不知道是否准确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6 17:31
走在路上 发表于 2023-2-16 16:41
原微博下面的评论,不知道是否准确

哦哦哦感谢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6 18:23
就是这个?
[attach]1246890[/attach]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6 21:31
那么卷口鱼现在怎么做好吃?
作者: linhaitora    时间: 2023-2-17 01:07
嘉鱼无论烹还是煎,应该不至于耗费这么久才对。


汉朝有煎这个方式了吗
作者: 新HGCG    时间: 2023-2-17 11:23
“我听说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有这么不知礼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无疑!”——《食南之徒》第五章


“阿嚏!”



唐蒙在马上打了一个**的喷嚏,唾沫星子如飞矢溅出好远。庄助嫌恶地一抖缰绳,催促坐骑超前一个身位,以避其锋芒。在前面带路的黄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这件事迅速传遍整个番禺港,每个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了无数版本。比如“汉使看中酱仔美色,用强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汉使贪吃肉酱,腹泻腿虚跌落甲板,屎尿齐污”,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说“汉使乃是江中鼍龙所化,一闻到鱼酱味道,便现出原形嗷的一声跳回水中”。



庄助一度怀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后刻意推动流言。那个人讲话阴阳怪气,最擅长这种下作手段。无论是与不是,汉使的形象算是全毁了,沦为番禺港的笑谈。



至于唐蒙,他入水受了寒气,喷嚏不止,只能卧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强打精神,炖了一釜可以发汗解表的麻黄鱼头汤。可一口鲜汤还没尝上,吕嘉传来消息,说南越王即将启程前往白云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无泪,只好挥别鱼汤,被庄助拖着提前上路。



白云山距离番禺城不远,有一条秦式直道相联。道路两侧除了繁茂的植被,还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许多戴斗笠的农人在其中弯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了他们驱赶的耕畜是一种头生盘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与中原地区并无太大差异。



汉使一行沿着这条直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位于白云山麓的武王墓祠。



赵佗去世之后,陵寝坐落在白云山中,但具体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云脚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后人设祭之用。大概是国力所限,这座墓祠比中原太庙要寒酸太多,不过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殿宇,殿下无台,殿前无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苍劲龙柏之间。墓祠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武王祠”三字。



两个时辰之后,南越王赵眜便会抵达这里。他们只要在墓祠门口耐心等着“偶遇”就成了。



眼下时辰还早,庄助背着手,背着手围着墓祠转了一圈,忽然指着祠顶那块木匾,大发感慨:“你们看看。周秦之世,本无此物,萧丞相修建未央宫时,才第一次在前殿题额,从此遂有悬匾之法。看来南越不止袭用秦制,汉风对其也影响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学北边。”



唐蒙正捧着半个胥余果壳,抠里面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说起汉风,庄大夫,你刚才注意到沿途看到的农田景象没……阿嚏!”庄助厌恶地站远了几步,讥讽道:“唐副使,你怎么净惦记着吃食?” 唐蒙摇摇头:“不是,不是。您看他们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别之处?”



“岂不是中原处处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壳:“没错,正是中原的寻常景象,所以在这里才不寻常。我刚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农民,没有在水田里直接撒种,而是插栽秧苗——这别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广不过十几年光景,南越就已经学会了。”



庄助神色微讶:“他们学得这么快?” 唐蒙掰着手指算了算:“当然快啦。别稻移栽,比撒种的产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们还在抢种秧苗,说明一年可以种两季。好家伙,这南越国每年的水稻亩产,得冲着十二三石去了。”



唐蒙在番阳县丞任上呆了五年,对农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须多做解释,庄助已醒悟这意味着什么。



南越的气候得天独厚,又得了中原耕作技术,蓄积必然丰饶。国之大事,唯耕与战。南越国既有五岭天险凭恃,粮草也足堪支应,怪不得有些人会起异心。



“朝中总有些无知官僚,只为些许蝇头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农稼之术外传!” 庄助愤愤道。唐蒙的神情却很微妙,轻声喟叹:“也不好这么说,农稼毕竟是仁术。粮食多收几石,就能少饿死几个人呐。”



“养肥了山中猛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庄助反唇相讥。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 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庄助没想到唐蒙会冒出这么一番议论,他想了想,一挥袖子:“总之你把这件事记下来,待回到长安,供天子参考。”



唐蒙知道,这是上司委婉地表示谈话结束。他抬头看看日光,笑嘻嘻道:“这里有些气闷,南越王还要两个时辰才到,我想去附近透透气。”庄助看了他一眼,默契地点点头:“你去吧,我这里有黄左将照顾,只是不要走太远。”



本来黄同想跟着唐蒙一起出去,被庄助这么一说,只好留下来。



唐蒙走出墓祠,随便选了条山路,朝着白云山的深处走去。未来倘若开战,这里必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庄助一早就吩咐他,设法勘测一下白云山势。对唐蒙来说,与其和上司在这里尴尬对望,还不如出去溜达一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懒,于是态度难得积极起来。



这座白云山不算大,目测宽不过八里,长也只有十几里。若论气势,远不能与巍峨五岭无法相比。但此山胜在山体跌宕,峰峦众多。唐蒙简单目测了一下,这附近至少有三十几座大小山峰,植被厚密浓郁,高低交错在一块,如同一团揉皱了的绿绒布。



唐蒙一边顺着山势闲逛,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绢帛上勾画,说不出地惬意。约摸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条潺潺而下的溪水。他正好走得乏了,大喜过望,飞奔到溪边,先美美喝了几大口清冽甘甜的溪水,突然嗅到一缕异味。



唐蒙如同一头警觉的肥野猫,脖子迅捷转向溪水上游,昂起下巴,鼻息翕动。他努力分辨了片刻,分辨出这是一种酸臭味,微微有些呛,但稍稍回味一下,能从这酸臭中品出一丝醇厚。



在幽静山林里,怎么会有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唐蒙起了好奇,把地图绢帛塞回袖子里,缘溪上溯,很快看到一处山间岩洞。



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确认味道是从那洞里传出来的,信步走了过去。甫一到洞口,他立刻感觉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暑气为之一散,再定睛一看,只见洞里面摆满了**小小三四十个陶罐。不用开盖,仅凭味道就能分辨出里面盛放着各种酱物与腌物,少说也有十几种品类——那股异味的根源即在这里。



一个老头从洞深处走出来,略带警惕。唐蒙递了一小块肉脯过去,老人家态度立刻变热情了。他应该是秦人出身,中原话很流利。两个人攀谈了几句,唐蒙才知道这里是个仓库。山洞比外面相对阴凉,门口又有溪水,很适合存放腌渍之物。



“番禺城的酱园,大多都在白云山周边,但只有我家品质最好。”老头见他穿着不凡,以为是哪个进山纳凉的贵人,便有意夸耀了一句,“武王生前,他老人家最喜欢吃我家的东西。”



“哦?你家是御用的……” 唐蒙意识到自己用词有误,连忙改口,“是王家专用的么?”老头得意道:“那倒不是,不过武王经常派人来我家采买,不信你尝尝。”



他殷勤地拿起一片贝壳,从罐子里舀出一点豆豉酱递给唐蒙。唐蒙尝了一口……好家伙,这小小一罐豆酱里装的盐,能活活齁死骑田岭前的全部汉军。



老头见唐蒙皱眉头,连忙解释道:“我父亲和武王是同乡,所以我们张记酱园的配方,是保留北方的原味。其他家的酱物味道太温吞了,吃起来没劲儿——这话可是武王亲自说的!”



唐蒙一想,也有道理。赵佗是恒山郡人,那边普遍嗜咸。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口味,无论后来走了多少地方,无论长到多大年纪,都很难改掉。



老头忽然又落寞起来:“可惜啊,现在嗜咸的人越来越少,如今的南越王不爱吃,我几个儿女也不爱吃,都爱吃石蜜饴蜜之类的甜物。这几十罐酱我坚持要做,可一直卖不出去,只能存在这里,唉……”



唐蒙宽慰了老人几句,忽又问道:“对了,你们张记酱园,做不做枸酱?” 他那天晚上对枸酱的印象最为深刻,那种稍现即逝的奇妙,至今念念不忘。



老头一怔:“枸酱?那玩意儿只有甘蔗手里才有。”唐蒙一头雾水:“甘蔗是谁?” 老头说是个小姑娘,描述了一番长相,唐蒙反应过来了:“哦,那个在番禺港的小酱仔?”



“对,就是她。整个番禺城,她家的枸酱是独一份,别处都弄不到。”



唐蒙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那晚他被水手救上船之后,甘蔗已经不见了。听说她被狠狠鞭打了一顿,撵下船去,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为什么你们不做枸酱?”



“不会做啊。” 张老头讲话倒是坦诚,“枸酱那东西怪得很,酱不像酱,酒不似酒,那味儿却能偏偏勾走人的魂儿,回香无穷。番禺城的大酱工们一起琢磨过,可连这酱到底是用什么原料熬制,都没搞清楚过,只能确认一件事——肯定不是用的枸杞,也不知谁起的这怪名,故意误导。”



唐蒙更加好奇:“所以,这是甘蔗那个小姑娘的独家秘方?” 老头摇摇头:“咳,这不可能。她一个孤儿,每天跑码头做酱仔,就算有秘方,又哪来的精力去熬蒸腌渍?”



“孤儿?”



老张头道:“这丫头啊,从小有母没父。她母亲本来是在宫里作厨子,后来犯了大错,投水自杀。她一个人每天从白云山进各种酱货,扛去码头贩卖。啧,真是苦,真是苦。”



唐蒙暗道怪不得那姑娘面黄肌瘦,原来竟还是个早年失怙、近年失恃的孤儿。



“所以她的枸酱,也是从别人手里弄来的?”



老头点头:“大概三年前吧,甘蔗开始卖这种叫枸酱的东西,尝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可惜谁也不知她从哪里进的货,她也从不肯说。好在那玩意儿走货量很少,每两个月也就两小罐,大家可怜她,由着她卖个糊口钱。”



“那如今在哪里能找到她?” 唐蒙急切道。



老头捋了捋胡子,貌似沉吟。唐蒙掏出五枚铜钱,说你给我拿一罐鱼露吧。老头冷哼一声,唐蒙如梦初醒,硬着头皮说:“我要那罐豆豉酱好了……” 老张头这才接过钱:“这款豆豉酱你仔细品品,真不一样。” 唐蒙懒得争论,说好好。



老张头喜孜孜拿起一罐给他,然后说:“贵人想要找她,可以去西边瞧瞧,沿着溪水上去就行。那边还有个大酱园,甘蔗一般会去那里进货。”



唐蒙怀抱着豆瓣酱罐,按照老头的指引一路溯溪而上,很快看到另外一处僻静岩穴。他刚刚走进,远远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



“为什么今天不能卖给我啊?”



声音清脆响亮,确实就是那天的小酱仔。唐蒙探头张望,只见她站在酱园门口的石头上,蹙眉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竹篓,委屈得像一根没发起的小豆芽。



对面的酱园管事不耐烦道:“今天国主来祭祀先王,晚上要在白云山住下,附近合用的酱都调空了。下一批酱熟得五天以后,到时候你再来好了。” 甘蔗急得身子一晃,语气多了一分哀求:“我前几日没出门,今天再不出去卖货,可捱不到五天以后啦。”



酱园管事奇道:“我记得你刚进完一批,怎么快就卖光啦?” 甘蔗左手捏住右胳膊,咬着嘴唇不吭声。



远处的唐蒙知道答案。那一晚在船上,甘蔗扛去的一竹篓坛罐尽皆摔碎,对这种小商贩来说,几乎是全部家当的损失。小姑娘胳膊上有鞭打的淤痕,估计被打伤卧床了好几天,今天实在熬不下去,不得不强拖病体来进货。



酱园主人见她神情黯淡,换了个语气:“甘蔗姑娘,其实你何必这么为难,只要你把枸酱的秘方卖给我,便不必这么辛苦。”甘蔗面色一变:“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她气鼓鼓地扛起竹篓,毫不犹豫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酱园主人摇摇头,回转到岩穴里去。



唐蒙有心跟甘蔗打个招呼,可又怕对方反应激烈。这姑娘性子太要强,而且似乎对北人有敌意,他只好偷偷在后头跟着,寻思着找个机会给她点补偿。



甘蔗背着竹篓在林子里穿行,身影比河边的芦苇还纤弱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大概是大病初愈,她走了一段就要放下竹篓歇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水塘前。



这是溪水从岩边分流出来的一个小塘,形状如掌,水质清澈见底,半边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绿叶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几条游鱼,浮空似地飞着。甘蔗走乏了,跪在池塘边双手捧着清水啜了几口。许是太饿了,她抬起脸怔了一阵,伸手去扯水面的叶子。



那水生植物从水下伸出一根长柄,柄端分出三枚椭圆形绿叶,样子颇似茨菇。甘蔗伸手一扯,扯动整株植物离开水面,下面的根茎居然像藕条那么粗。甘蔗饿得没什么力气,费力拽了半天,才把它拽上来,撅成数节,连根带叶放入篓中。



看甘蔗的举动,大概是打算弄点野菜裹腹。唐蒙心下惨然惭愧,决心露面去帮帮她。他刚一迈步,却见水塘另外一侧走来两个汉子。这两个汉子头裹圆巾、身着褐短衫,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大概是附近酱园的酱工。



两个酱工显然认识她,眼睛一亮:“甘蔗,怎么不去卖酱,反而在这里捞绰菜呀?”



甘蔗不理他们,一个酱工笑嘻嘻道:“听说你前一阵恶了一位贵人,挨了顿打,这会儿好点没?我来帮你看看伤口。” 说完就去扯甘蔗的袖子。甘蔗瑟缩着身子躲开,继续埋头去拽野菜。



这更激起对方的恶趣味,第二个酱工伸手去摸她的脸:“看你卖酱那么辛苦,都瘦了,不如来我家算了。只要把枸酱的配方当嫁妆,亏待不了你。咱们白天熬酱,晚上熬人。”



他自以为说得俏皮,不料甘蔗“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回去熬你家的猪吧,都是同类,只有它不嫌你脏。” 另一个酱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汉子脸面挂不住,抬起大巴掌怒道:“你一个小酱仔,敢骂老子?” 说完抬手就要打。



甘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并不躲闪或求饶,而是梗直了脖子,死死盯着那酱工,仿佛要用目光支撑住自己。



那酱工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大手刚要扇下,这时一个陶罐从斜里飞出来,“咣当”正中脑壳。这倒霉鬼身子一歪,直接扑倒在地,一罐黄褐色的豆酱全洒在脑袋上。旁边同伴吓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也跌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甘蔗吓了一跳。她一抬眼,看到一个胖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再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天在船上的可恶北人,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



唐蒙不太熟练地抽出佩剑,笨拙地挥舞一下,沉声厉喝:“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好勾当!” 那两个酱工一见长剑寒光湛湛,再看来人衣袍华美,当即唬得面如土色,什么都不敢说,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待得两人消失在树林深处,唐蒙才长舒一口气。他可没用过剑,真打起来肯定白给。他试图把长剑插回鞘里,却尴尬地连续失败了三次,不得不把双腿并拢夹住剑鞘,才算把剑插回去。



甘蔗见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变回警惕神情。唐蒙看看她,一指地上破碎的罐子:“你如果要买酱,那边有个张记。” 甘蔗一撇嘴:“张老头家的东西咸死了,根本卖不出去,我才不要从他那里进。”



这其实是唐蒙故意抛出的一个破绽,就为引得甘蔗开口。只要肯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唐蒙附和道:“他家的盐确实是放得多了点,把本味都给遮住了,实在可惜。”借着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池塘边,顺手帮着甘蔗一扯,把一整根植物从水里**。甘蔗也不说谢谢,自顾扔进竹篓。



“这叫什么?” 唐蒙问。甘蔗觉得这人没话找话,头也不抬,硬邦邦道:“绰菜。” 唐蒙想了想,没听过,大概又是什么岭南特有的物种:“这能做什么用?”



“焯热了直接吃,能哄饱肚子睡觉。睡着了就忘了饿了。”甘蔗冷冰冰地回答。



唐蒙见她揪叶子时手腕都在发抖,大概是虚得实在没力气了,赶紧道:“啊,对了,甘蔗姑娘……前几天的事,实在对不住。” 甘蔗浑身一僵,冷笑起来:“是我瞎了眼,不该上贵人的船,须怪不得别人。” 唐蒙道:“这里有两吊钱,你拿去,权且算是赔罪。”



甘蔗没料到,这家伙居然真拿出钱来。她狐疑地接过去,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足斤足两,而且是秦半两,不是汉铸的轻薄榆荚钱,眼神更疑惑了——这个贵人特意追到白云山里,难道就为了给一个小酱仔道歉赔钱?



唐蒙又道:“对了,甘蔗姑娘,那天吃到的枸酱,请问你那里还有存货么?” 甘蔗本来稍有放松,陡然又被马蜂蛰的一口似的:“果然还是为了这个!你们都是苍蝇变的吗?一个个闻着味就凑过来!没有,没有!”



她把钱吊子往唐蒙身上狠狠一砸,背起竹篓就要走。唐蒙连忙解释:“我不是打听配方,我是想买来吃,买还不行嘛?” 甘蔗停住脚步,回头决绝道:“我是不会卖给北人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鼓声,由远及近,颇有节奏。唐蒙一拍脑袋,糟糕!这鼓声应该是南越王的先导仪仗传来的,他得赶回武王祠,和庄助一起“偶遇”南越王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池塘边缘,这里位于一处小山坡上,可以远眺番禺城通往白云山的大道。唐蒙远远眺望,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长队缓缓走在大道上,朝着山麓而来。



他的方向感甚好,一瞬间便判明了自己和武王祠之间的位置关系。从山腰到山脚的武王祠,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落差甚大。刚才他是盘绕而上,如果原路返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队伍抵达。



甘蔗本来要走,看到唐蒙站在山坡边缘,几次试探着往下去又缩回来,忍不住道:“你是想尽快下山?” 唐蒙忙不迭地点头。甘蔗叹了口气,说我不要欠北人的人情,你跟我来吧,有一条近路,就是要吃点苦头。



唐蒙看了看山坡高度和密不透风的灌木林,又看看甘蔗,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只是想进山偷个闲啊!” 胖子在心中欲哭无泪,不得不哆嗦着榔槺身躯,紧随小姑娘朝那一片绿海投去……



……与此同时,站在武王祠前的庄助,也陷入焦虑之中。



刚才黄同来报,说南越王即将抵达,可副使唐蒙却迟迟未归。庄助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白云山,繁茂的植被遮住了山中任何动静,那个混蛋八成又藏去哪儿去偷吃东西了吧!耳听得锣鼓声越来越近,庄助心一横,索性先不去管他,挺胸迈步,准备迎候武王的到来。



只见一里开外,负责先导的轺车已经驶来,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大车、持旗骑士和乐班。人数很多,但大部分车辆皆是牛车。南国马匹数量很少,畜力主要靠牛,和大汉帝王的仪仗相比寒碜了不少。



眼见车队将至,庄助忽然听到墓祠后面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视线转过去,赫然看到墓祠后的密林里钻出一个黑瘦的小姑娘,背上还有个竹篓。庄助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见到一个肥硕的身影拨开灌木,满头碎叶与藤须子,活像一只绿头肥鹦鹉。



原来唐蒙跟着甘蔗一路披荆斩棘,取直下行,楞是从密不透风的坡林里钻下山来,右侧衣袖还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好歹赶到了。



一见唐蒙这副狼狈样,庄助气得要用剑鞘去抽。这时黄同急急跑过来,说国主车驾已经停在祠门口了。庄助悻悻把剑按回鞘内,低声道:“快给我收拾干净!” 唐蒙忙不迭地把带着倒钩的藤须往下摘,疼得连声嘶哈,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对庄助大袖一甩,郑重道:“幸不辱命!”



“还拽什么词!赶紧把那破袖子收起来!”



庄助气得直翻白眼。只见唐蒙右侧衣袖被树枝划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一条肥嘟嘟的白胳膊。若被南越人看见,还以为汉使是来送祭祀用的豕肉。



那边甘蔗冷声道:“咱们两清了,我走了。” 她背起竹篓正要离开,却被黄同给拦住了:“你不许走!”



唐蒙以为黄同要责骂她,先一步挡在面前:“黄左将,她就是给我带路的。” 黄同一跺脚:“哎呀,现在国主已经到了,周围全是卫兵,她现在一个闲杂人乱走乱闯,会惊扰王驾!”



唐蒙环顾四周,实在没什么躲的地方。他看了眼身后的墓祠深处,发现祭台后面的壁柱旁有条窄窄的空隙,说甘蔗你去那里躲躲吧。黄同脸色大变:“那里可不能……” 他还没说完,甘蔗已被唐蒙硬是推了进去,她实在太瘦,居然嵌得严丝合缝,只有竹篓放不进去,随手扔在一旁。



她刚钻进去,就听墓祠外一阵脚步响动,有唱仪官高声喊道:“国主驾临。”这下子黄同也没办法了,只好悻悻瞪了唐蒙一眼,站回到庄助身旁,恭敬肃立。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迈入武王祠,此人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头发垂下两缕在耳边,末端用玉环束结,正是赵佗的孙子、当代南越国主赵眜。



庄助悄声对唐蒙道:“你看,赵眜这番装束,便是南越国主与百粤大酋的合体,以示两边兼顾,哼,真是不伦不类。” 唐蒙好奇地抬眼看去,这位南越王双眼高低不一,左右斜错,给人一种头歪的错觉。两个硕大的眼袋如悬铃垂挂,显得神情萎靡不振。



他忽然意识到。“眜”字读“默”,本是眼目不正之意。赵佗大概承秉着先秦遗风,以出生婴儿的体貌特点给孩子命名,看他双眼错落,名之曰“眜”,如晋成公之名“黑臀”、鲁成公之名“黑肱”。但……堂堂一国之君,叫这个实在太不讲究了吧?



在赵昩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官员。一个自然是吕嘉,另外一位额前垂发、面色焦黄的胖老头,想必就是土人一派的领袖橙宇。他们穿的皆是改造过的窄袖凉袍,足踏绳编木屐,想来南越官员都是这么打扮——凉快是很凉快,只是太不正式了,怪不得庄助瞧不上。



橙宇一看到庄助,第一时间挡在南越王赵眜面前,瞪圆了眼睛怒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刺杀大酋!”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淡黄如赭,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一样。



橙宇话一出,周围的护卫立刻紧张起来,呼啦一下把南越王围在中间。庄助不动声色,吕嘉先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何事惊慌,毛毛糙糙的,平白惊扰了国主!” 说完他对赵眜一揖:“国主,这不是刺客,而是汉使。”



赵眜抬抬眼皮,嘟囔了一句:“哦,是汉使啊?” 语气含混,听不出什么情绪。旁边橙宇大声道:“我听说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有这么不知礼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无疑!”



他的声线尖锐而古怪,但发音字正腔圆,搁在长安朝堂上也是一把论辩好手。庄助哪里还听不出来,橙宇这是在借题发挥。他立刻上前,径直对赵眜一拜:“汉使庄助,禀大汉天子之命,前来拜祭武王,不意偶遇殿下,冒昧死罪。”



橙宇叫道:“确实该是死罪!武王祠乃我南越重地,先大酋魂魄所栖。你们像个小贼一样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存的什么心思!” 吕嘉看了他一眼:“橙左相,你一口一个死罪,莫非是想替国主做主么?” 橙宇回瞪过去:“若他们真是汉使,为何不先去番禺城觐见?哪有不知会主人,先跑来别家墓祠的道理?”



橙宇讲起话来咋咋呼呼,颇有几分心直口快的蛮夷风格。可他每次嚷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不太好接。



庄助早有准备,朗声道:“南越武王年高德劭,为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本使临行前,天子谆谆叮嘱,要本使一至岭南,务必先行拜祭武王,以表慕贤尊老之心,试问橙左相,是觉得武王不配先受拜祭吗?”



庄助这一句话,更是诛心。橙宇眼皮一抖,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正琢磨要如何开口,旁边南越王赵眜却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伸出手来搀住庄助,神情很是感动:“唉,汉天子有心了,使者有心了。武王他老人家啊,生前最喜欢北边来使者,一聊就是一宿。你们能想着先来拜祭他,陪他讲讲话。很好,很好,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欢喜得很。”



他这么一表态,算是承认了汉使身份,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橙宇也不是真的要抓刺客,不过是想趁机杀一杀汉使的威风。他环顾四周,叫住了负责护卫的中车尉:“吕归,你过来!”



这人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吕氏族人,橙宇训斥他道:“明明汉使就在墓祠外等候,你负责巡查,为何不提前通报?”



吕归看了眼旁边的吕嘉,这事是家主安排“偶遇”,自然不能提前通报,但这理由没法讲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半跪下去,垂首请罪。橙宇冷笑道:“莫非你见到汉使,动了乡梓之情,想要行个方便?”



这话一说出口,吕归脸色登时大变。这指控实在太严重了,他急忙分辨道:“左相明鉴,在下只是一时疏失,绝无与汉使私下交通之事。这位使者我今日才是第一次见。”



橙宇阴恻恻道:“见面也许是第一面,但沟通可未必是第一次了。我听说汉使几天前就来了,留在番禺港的船上迟迟不见动静,也许就是等谁做内应吧?” 他若有若无地看了吕嘉一眼,吕嘉冷哼一声:“吕归如果做事有疏漏,该罚则罚,左相你不要扯别的。”



橙宇双眼上下的褶皱一同挤压,几乎让眼睛凸出来:“右相处事公正,不因私废法,实在佩服。” 他看向吕归,面色一沉:“今日在祠内等候的若不是汉使,而是个心怀歹意的刺客,你这么粗率敷衍,岂不是置大酋于危险之中?”



吕山喉结滚动,却不知如何辩驳。橙宇趁势道:“这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呢?如此心不在焉,怎么放心你来负责宫禁。滚出去,自领三十鞭子,等一会儿把腰牌交给橙水吧,别给右相丢人。”



中车尉这个职位一直由吕家把持。吕嘉没料到橙宇借题发挥,硬生生要夺掉一个要职:“橙宇,吕山有过当罚,但中车尉这么重要的职位,你自作做主,当场分给你家子弟,是不是太不把国主放在眼里了?”



橙宇不慌不忙道:“我这是内举不避亲。橙水身为中尉,本就是中车尉的副手。正选既去,次第补位而已,和他是不是橙氏没有关系。宫城与大酋身边,警卫不可有一刻松懈,还是你觉得无所谓?”



这句话反问实在犀利,吕嘉只好暂且闭上了嘴。奇怪的是,他们吵成这样,赵眜却恍如未闻,只搀着庄助的手一直在絮叨,大概这在南越朝堂属于日常,早习惯了。



站在庄助旁边的唐蒙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偷偷朝壁柱方向看了一眼。甘蔗藏得挺好,现场根本没人发现。正巧橙宇朝这边靠近了一步,吓得唐蒙赶紧挺身站过去,遮蔽对方视线。就这么一交错,他闻到橙宇身上有一股味道,这味道苦中带香,似乎是某种中原不常见的香料。



他再仔细一闻,发现这里每一个南越大人物,身上都带着一点独特的香味。看来南越人嗜香,有事没事都喜欢熏点什么。唐蒙本还想仔细分辨,可很快发现祠堂里的味道变得驳杂不堪,似有鱼露、兔醢、猪脂羹、腌芥子……味道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唐蒙毕竟不是狗鼻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



好在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一大批仆役从墓祠外鱼贯进来,一个个报罐抬坛,举案端盘,一会儿功夫就在墓祠内摆开一片祭祀用的飨宴。各色珍馐,琳琅满目,里面一半食材唐蒙都认不出来。



怪不得甘蔗买不到好酱,光是为了这一顿飨宴的调味,南越王就买空了白云山附近的酱园。待得仆役们布置完成,吕嘉上前提醒说仪式要开始了,赵眜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庄助,打了个呵欠,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唐蒙抖擞精神,一盘盘细看过去,近距离观摩王家盛宴的机会可不多。他忽然发现庄助也在凝神细观,而且嘴唇还不时蠕动,顿感亲切:“庄大夫你也觉得这飨宴不错?”



庄助没理睬,仍旧全神贯注。这唐蒙这才注意到,他是在数数。等数完了,庄助低声感叹道:“《周礼》有云:王举,共醢六十罋,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南越王这是严格按照周天子的仪制来做供奉啊,还真把自己当天子了。”



唐蒙数了数器皿,数量确实对应得上。庄助微微冷笑:“到底是蛮荒之地,读书一知半解。周礼所言,是周王进餐的仪制,不是祭奠先王的礼节。他们拿活人吃饭的规矩来供奉死人,实在可笑。”



仆役们摆完坛坛罐罐之后,唱仪官又喊道:“奉神主。” 很快就有两名巫童装扮的少男少女进来,举着一块长方形的大木牌,口中唱着招魂。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的装束是浓浓的楚巫色彩,唱的调子却是越风。



在这古怪的旋律中,吕嘉、橙宇和其他南越臣子纷纷跪下,赵眜上前先叩首三次,然后把木牌接了过去,牌上写着十个大篆,笔迹繁复,如同一堆蠕动的虫子。



以南越之风俗,君王一年入葬,二年立祠,到第三年才可以在祠里供奉神主牌。所以南越王这一次致祭的目的,就是要亲手把赵佗的神主牌奉入祠内。从此之后,这座墓祠便可以代替陵寝,接受后人供奉和祭祀了。



在唱仪官咿咿呀呀的指挥下,赵眜按照礼仪一步步行事,很快就进入最后一个仪式。他双手举着神主牌,恭恭敬敬朝着案前立去,这时一个声音却打断了这个动作。



“等一下!”



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谁敢大声喧哗?众人视线一扫,发现出声的居然是那个汉使庄助。



庄助阔步上前,对赵眜一揖:“殿下,这神主之牌的材质,莫非是樟木制成?” 赵眜把鼻子凑近木牌嗅了嗅,点头说有刺鼻味,应该是樟木没错。



“神主牌用哪种木料,历代均有讲究。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秦人以梓。以樟木为神主,怕是不合礼法。”



庄助声音洪亮,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橙宇第一个跳出来:“我南越国祭奠先王,你身为汉使观礼即可!凭什么横加干涉?” 庄助坚持道:“既然是祭奠先王,更该谨慎,稍有错乱,可是会搅扰死者阴灵不安。”



“往大了说,这是南越国之事;往小了说,这是赵家之事。祖先开不开心,轮不到你评判!”橙宇怒气冲冲,刻意用肥硕的身体挡住赵眜,唯恐这位南越王说出赞同汉使的话。



吕嘉在旁边也是一脸意外。按照计划,汉使只要随南越王一同回城就好,观礼期间不需要有任何动作。怎么这位汉使却主动跳出来,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节外生枝?他连忙打圆场道:“如今一时也做不出第二块神主牌,姑且先供奉上去,容后再补,不要耽误了吉时。”



庄助见两位丞相都拦着,南越王又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本是想给你们个台阶,你们却无论如何不肯下,非逼着我说破了实话!”



他迈步走到神主牌前,伸手指着那一排鎏金大字道:“你们真以为中原无人识得大篆么?这上面分明写的是’南越武帝赵佗之神主位’!这是僭越!”



最后四个字,震得墓祠房梁上的尘土扑簌簌飘下来。​​​​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7 12:02
甘蔗好可怜T_T
作者: 达达葱2    时间: 2023-2-17 12:03
甘蔗好可怜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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