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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转贴】食南之徒[马伯庸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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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4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走在路上 于 2023-2-14 09:45 编辑

第二章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王恢捏住毛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指示。不防一滴汗水从额头滚落,恰好落在墨字之上,将其洇成一个小黑团。他懊恼地用小臂擦了擦脑门,从口中吐出一口暑气。

汉军在阳山关前与南越国已对峙一个多月了,眼见到了六月底,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对一个燕地出身的人来说,南方这种湿热实在难熬。一贯注重仪表的王恢,也不得不在办公时改换成一件无袖短褂。

他拿起刀来刮掉墨字,正要重新提笔凝神,忽然一个亲随从外面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出去。

王恢匆匆来到军营门前,见到一位白袍公子正站在辕门之下,饶有兴趣地观察门上的一只黑色鸣蝉。这公子不过二十多岁,眉目锋锐,尤其是脖颈挺拔细长,有如一只长鹤立于浅滩。

“《大雅》有云: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久闻岭南物种长大,没想到连蝉也比中原大了一圈,真是开了眼界。”  白袍公子缓缓感慨了一句,这才把视线移到王恢身上,微微一笑:“在下庄助,自长安奉陛下钦命而来。”

王恢闻言一惊。“庄助”这个名字来历可不小,他是辞赋大家庄忌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被皇帝拔擢为中大夫,随侍左右,乃是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王恢不敢怠慢,连忙施礼,可庄助却站在原地不动,嘴角含笑。

王恢开始还觉得诧异,等到目光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披着一件短褂,双臂裸露在外面,有如蛮夷。反观人家,大热天的依旧把深衣裹得一丝不苟,白皙的面颊不见一滴汗水。

衣冠不正,不可执礼。庄助这是在隐晦地批评他,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如此袒露肉身。王恢顿时尴尬,赶紧回到卧榻旁换回官袍。

换得袍子,两人这才进了大帐,各自跪坐。王恢吩咐随从端来一杯解暑的蔗浆。庄助正色推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身负皇命,要时刻保持清醒,只要喝清水就够了。”

这一会儿功夫,王恢就碰了个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好换了杯温水给他——这水不是烧温的,而是从河水里打出来就这样——庄助这次举杯一饮而尽,可见他其实也渴极了,只是要极力维持住风度。

王恢暗暗有些好笑,面上却依旧肃然:“庄大夫此来,可是为了之前那条奏报之事?”

一个月之前,王恢擒获了南越密使黄同,从他嘴里问出一条惊人消息:“闽越国暗结南越国,欲支持其称帝。”他立刻遣使飞报长安,原以为皇帝会回信指示方略,没想到陛下居然干脆派来一位心腹之臣前来宣旨。

庄助缓缓把杯子放下:“之前王令送去的奏报,陛下十分重视。他有口谕在此,内不稳则外不靖,您在骑田岭的应对甚为妥当。”

“陛下年方不过二十一岁,却毫不操切,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啊。” 王恢真心诚意赞叹道。

当今天子是六年之前登基的,可秉政的一直是窦太后。今年五月太后去世之后,各方势力皆在蠢蠢欲动。对刚刚亲政的年轻皇帝来说,首要任务是维持长安朝堂的稳定,至于边境藩属,姑且镇之以静,这是最稳妥的应对。

“闽越也罢,南越也罢,不过是两只夏日飞蝗,趁热鼓噪罢了。一俟秋风吹至,迟早灭之。”庄助冷笑一声,习惯性地把手按在剑柄之上。

若换了别人说这话,王恢只当是吹牛,但庄助却未必。三年之前,闽越国进攻东瓯国,东瓯向大汉求援。正是庄助力排众议,只身一人赶至会稽,手刃了一个不服命令的司马,逼迫会稽太守出兵,一举吓退了闽越国,大得朝野赞赏。

这年轻人看着文弱,骨子里的狠劲可不容小觑。皇帝这次派他来,想必也是有用意的。王恢心想。

“那么……陛下可还有其他指示?”

庄助喝干了第二杯水,淡淡道:“我来之前,已经说服闽越国具表请罪,国主答应送世子到长安去做质子。”

王恢一惊,差点直起身子来。他竟是先解决了闽越国才来的?这效率也太快了吧?庄助淡淡一笑,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接下来,我会前往南越国宣谕,让他们也知难而退。”

王恢点点头。闽越只是小国,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个雄踞岭南的南越国。如果通过外交手段,让南越王主动打消称帝的念头,是最好不过。不过他看看庄助身后,并无随从仆役,亦无旗仗鼓吹,不太像是一个使团:“就你一个人去?”

“没错,就我一个。” 庄助傲然道,“南越窃据帝号,这一次我代表陛下去面斥其僭越,一人一旄节足矣。”

王恢在心里“嘿”了一声,大概猜出庄助的心思了。

近年来,长安的一些年轻郎官热衷于出使各种外邦藩属,要么说几句硬话狠话,要么动剑动刀乃至杀人,动静越大越好。只要他们能活着回朝,便可以博得一个强项刚直的美名。

当然,王恢不会蠢到直接讲出来,苦口婆心提醒道:“南越国可不比闽越国那种小地方,那是坐拥三郡的大国,民风彪悍,朝堂形势复杂,而且最近十几年来对大汉的敌意越发深重。庄大夫这趟差事,恐怕会相当凶险啊。” 庄助笑起来:“说来正好有一事相求。在下从长安走得急,没带什么得力的手下在身边。这次想从王令这里借两个人随行。”

王恢心想你刚刚还趾高气扬地说一人足矣,这就来找我借人了?忙问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被俘的南越左将黄同,我缺一个熟悉南越情形的向导,用他正好。”

王恢表示没问题。该审的都审完了,这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价值,这次正好让庄助带回南越,也算是释放善意。

“庄大夫确定,他会为大汉所用?”

庄助嘴唇微微一翘:“他既交代了闽越和南越结盟的机密,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王恢哈哈一笑,这位庄大夫的手段果然够狠辣,又问:“还有一人呢?”

庄助道:“王令在奏报里提到,黄同的身份之所以被识破,是因为他随身携带唯有闽越才产的仙草膏。不知是您麾下哪位幕僚目光如炬,我这次出使,正需要这么一位伶俐人随行臂助。”

王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尴尬:“这个……不是我的幕僚,看破此事的,乃是豫章郡的一个县丞。”

说完他把唐蒙的事讲了一遍。庄助听完,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人有点意思啊,竟然现场能画出一幅五岭形势图?那图还在么?”

“哦,他用树枝在地上随便划拉出来的,早磨没了。”

庄助正色道:“舆图之术,讲究分率望准、高下迂直,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之。此人能随手绘出,还籍此判断出敌人行进路线,可见于这一道十分精通,正是我急需的人才,王令可否把这位贤才让给我?”

王恢叹道:“此人确实有点小聪明,但口腹之欲太盛,行事不分轻重,恐怕会耽误大夫的事啊。” 庄助轻笑一声,压根不信:“吃食无非是用来解饥果腹,怎么会有人沉迷于此?莫非是王令不忍割爱,故意贬损么?”

王恢一听这话,不好再劝了:“不如我叫他来一趟,庄大夫可以自行判断。若觉此人可用,我绝不阻拦。” 庄助摆了摆手,从席子上站起来:“既然要考察真性情,便不要让他有所准备。我们直接去番阳县的营地一趟便是。”

他说走就走,王恢只好起身跟随。

番阳县的营地这里虽然之前遭过一场火灾,如今地面上又冒出星星点点的茵草,南国植被的恢复程度,着实惊人。两人抵达营地之后,发现只有赵尉史留守,唐蒙不在。

王恢的脸色登时沉下来,身为主官,居然不坐镇在营中,简直胡闹!他问去哪里了?赵尉史一脸惶恐地指向营地右侧下方的密林:“唐县丞去那边……呃,勘察敌情了。”

王恢冷哼一声,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看了眼庄助,后者面无表情。两人让赵尉史带路,朝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片密林是典型的岭南物候,圆柏和木棉相挨群立,上有藤萝连缀,下有灌木拱卫,浓密的绿意几乎把日头遮得照不进来。暑气和瘴气在林间结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蜘蛛网,让一切穿行的生灵都黏闷在其中。

赵尉史一边朝前走,一边喊着“唐县丞,唐县丞”。身后两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是看向前方,而是往上瞟,心中无不升起浓浓的疑惑。他们在密林里走了一阵,赵尉史的呼唤总算得到了回应。

“在这呢。”

声音是从头顶的树上传来。两人刚刚抬起视线,突然听到“咔吧”一声树枝断裂,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噗通掉在两人面前。庄助下意识从腰间拔出佩剑欲砍,却被王恢拦住:“等会儿……好像是个人……?” 他再一看,不由得青筋绽起。

眼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仰面朝天的胖子,全身几乎**,只在腰间缠着一件犊鼻裈,肉乎乎的四肢摊开,白皙的肚皮朝天凸起,活像一只青蛙——不是唐蒙是谁。

王恢气得差点抢过庄助的剑,一下扎进他肚腩:“唐县丞,你不留守在营地,在这里做什么?” 唐蒙一骨碌爬起身,一扬右手:“我,我是去抓这个了。”只见一条灰黑色的大蛇被他牢牢抓在后颈位置,正无力地摆动着尾巴。

两位主官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王恢叱道:“你为什么要上树去抓蛇?”

“这蛇叫过树龙,习性向高,不爬到树上很难抓到啊。” 唐蒙的回答,似乎永远抓不住上司的重点。王恢眼皮一跳,几乎是咬着牙:“我是问你,为什么抓它!”

唐蒙兴致勃勃一手把大蛇提起来,一手顺着蛇脊往下一捋,蛇瞬间不挣扎了:“我听说把这玩意拿来炖汤,可以辟瘴去湿,祛风止痛,所以想抓一条尝尝味道。”

拿蛇来炖汤?这一下子别说王恢,就连庄助都有点绷不住了。中原从无食蛇的习惯,光是看那恶形恶相,就倒足了胃口,这家伙居然连这种鬼东西都吃?

庄助勉强压住胃部的不适,皱眉道:“你为何要吃蛇肉?” 唐蒙回答:“岭南那边把蛇称为茅鳝,遇蛇必捕,不问长短,一律炖做肉羹。我想他们既然能吃,咱们也能——营地里的釜都架好啦。”

王恢赶紧喝道:“别废话!你快过来。这位是中大夫庄助,刚从长安赶到,要找你问话。” 唐蒙连忙施礼,然后抬头喜道:“据说蛇肉可以舒筋活血,最适合长途跋涉之后食用,庄大夫有口福。”

说完他双手捏住蛇,往前一递。庄助陡然被一个狰狞蛇头顶到面前,脸色霎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后退数步,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唐蒙这才意识到唐突,赶紧把蛇收回来,赔笑着解释道:“大夫莫惊,莫惊,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的,没有毒。” 庄助略带狼狈地伸出双手,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极力维持着淡漠的神情。

王恢尴尬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虎着脸朝地上狠狠一指,唐蒙不情愿地把那条蛇放进草丛,算是让它逃过了一场鼎镬之灾。

见蛇被放走,庄助这才如释重负:“唐县……”可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止住了。眼前这胖子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犊鼻裈,双手抱臂,这么谈事委实不成体统。他皱皱眉头,一挥袍袖:“回营再说!”

于是三人从密林中离开,返回番阳县军营。唐蒙先换回一身深衣官袍,这才出来重新见过两位中朝官员。庄助不想再客套,直接开口道:““我听说你只靠一味仙草膏,就看破了黄同的身份?”

唐蒙谦逊道:“欲知大釜里的肉是否炖透,不必品尝,只消掀开盖子闻闻味道就够了。食物至真,从不骗人,下官侥幸揣测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晚我们就把仙草膏吃光了。您若是问这个,现在可没有啦。”

庄助总算理解了,王恢额头上的青筋为何那么多。他脸色一沉:“唐县丞,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总是围着吃食打转,成何体统?”

唐蒙正色道:“下官可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大局才这么做的。” 庄助一怔:“什么?这和大局有什么关系?” 唐蒙道:“久闻百粤之地,食材甚广。只要设法搞清楚南越人都吃什么,就能估算出他们的粮草虚实。”

“那不至于亲自去吃…吃那个吧?” 庄助努力不去想象一条蛇在汤里翻腾的景象。唐蒙一脸严肃:“孙子有云:食敌一钟 当吾二十钟。万一我军深入南越国境,需要就食于当地,多抓点能吃的食材,也是为王令运筹帷幄提供帮助。”

王恢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家伙真敢胡说八道,为偷吃点东西把孙子都搬了出来。庄助伸手递给他一根树枝:“这骑田岭前的山势布局,你画一张出来我看看。”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看王恢面无表情,只好蹲下身子开始勾画。他的画工很拙劣,地面上满是凌乱线段,全无美感可言。可在庄助和王恢眼中,这图却再清楚不过了,曲者为峰,平者为谷,远近高低各有斜差,一会儿功夫,地上便显现出了骑田岭北麓的山势,简洁清楚。

庄助蹲下身子,用指头随便量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折算下来与实际远近差不多。这一点,连王恢中军里的那幅舆图都做不到。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脸:“你之前专门测量过附近地势?”

唐蒙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也没有,就是跑得多了,多少路程自然就熟谙于心。”

“你为何要跑那么多路?”

“这不是为了多找点食材……呃,是为了摸清南越军的粮草虚实嘛。”

庄助一阵无语,合着这家伙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把前线山头跑了个遍。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胖子,心情有些复杂。

舆图这种技艺,易学难精。唐蒙只是走过几趟,就能把形势还原到图上,可见在这方面有着直觉般的天赋,这样的人可不多见。至于贪吃的缺点,倒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庄助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这一次奉天子钦命,要出使南越,如今身边还缺一个副手。你有没有兴趣?”唐蒙诧异地望向庄助,不是画舆图吗?怎么又跳到出使南越去了?

庄助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要求。唐蒙大袖一摆,干脆地回答:“承蒙大夫错爱,恕在下无能,难堪重任。”庄助以为他嫌官位太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中大夫的副手,可是有机会随侍皇帝左右,乃是升官的不二途径,这小县丞眼界忒低了。

“唐县丞,你可要想清楚。出使敌国,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若侥幸有所建树,陛下更是会不吝封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庄助强调了一句。

唐蒙正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哎哟”一声整个人佝偻下去。庄助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这胖子勉强抬起头,痛苦道:“哎呀呀,又犯病了……”庄助眼皮一跳:“什么病?” 唐蒙一边揉一边说:“估计是感了瘴气,得了好几天了,没事就会犯一下。” 说完又躺倒在地,连连喘息,大肚腩有规律地抖动。

岭南多瘴,罹患瘴气再正常不过。而瘴气之病,症状万千,唐蒙这病想什么时候犯,想什么时候好,全由他自诉,谁也无从验证真伪。

面对在地上徐徐滚动的唐蒙,庄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家学渊源,辩才无碍,面对什么人都可以辞锋滔滔。可偏偏遇到这种不要脸面的耍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实在无法理解,都把立功机会送到嘴边了,怎么会有人拒绝?

在一旁的王恢注视着庄助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有些紧张。三年之前,那个会稽的司马也是如唐蒙一般拒绝配合,结果被他一剑斩杀。这次庄公子会不会故技重施?那家伙虽说惫懒,一剑杀了也有点可惜……

还好,庄助的左手虽按在剑鞘上,右手到底没有动作。他盯了唐蒙半天,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对王恢道:“看来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王令,我们回大营吧。” 王恢看了唐蒙一眼,摇摇头,也转身离开。

待两人走远了,唐蒙这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催促旁边的一个县兵:“赶紧!刚才那条蛇被我捋了一下脊梁骨,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赶紧去草丛里抓回来!”

县兵匆匆离开,唐蒙会到帐篷里,迫不及待地把官袍脱下来。这鬼天气穿深衣,又在地上滚了那么久,简直要捂出白毛汗来。旁边赵尉史实在憋不住:“可以去长安做官啊!这么好的机会,您为什么要放弃?”

“屁!什么好机会!”

唐蒙拿起一块湿布,拼命擦拭脖颈后的一条厚肉:“那个庄大夫,一上来就先让我画图,还拿指头去丈量,可见是个特别挑剔的家伙。这种人做上司最麻烦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为了立功会不停地折腾。我如果跟着他出使南越,估计不被累死也要被烦死。”

“可是……那毕竟是一个京官,多辛苦都值了!”

“哎,老赵你还没明白吗?官秩越大,风险越高。长安城里每年被砍头的大官,加起来得有几万多石。同样是躺在地上,咱们活着躺下来不好吗?”

赵尉史知道自己这位上司歪理最多,默默闭嘴。唐蒙发完这一通议论,县兵已经把大蛇挑了回来。唐蒙一撸袖子,先把蛇身去了鳞皮和内脏,切成几段丢进大釜里头,又陆续放入姜片、野葱、夏菊、鲜蘑菇和一条浸满了醋汁的布条,开始炖起来。

赵尉史摇摇头,转身干别的去了。唐蒙自顾炖了一阵,掀开釜盖,只见浓褐色的汤汁咕嘟着密集小泡,肉段不时浮起翻滚,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营地中。番阳县兵们本来对蛇肉有点怵,但闻到这种异香,众人都颇有些意动。唐县丞别的不好说,对食物的品鉴没出过错,等一会儿又有口福了。

唐蒙见熬得差不多了,用木勺盛出一勺黏稠的羹汁,凑到嘴边刚咂摸了一口。赵尉史忽然匆匆跑过来:“唐县丞,中军来令,请您签收。”

唐蒙点点头,汤里还有一缕土腥气未散,得加点柑橘皮杀一杀。他盖好釜盖,从赵尉史手里接过文书。中军每天都发军令过来,无非是提醒夜间警惕、整饬军械云云,签个字缴回就行了。

唐蒙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管毛笔,刚要在竹简尾部签名,却忽然“嗯?”了一声,嘴唇开始哆嗦起来。赵尉史发觉上司表情不对,凑过去一看,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赫然是一条叙功令,说番阳县丞唐蒙勇擒敌将,颇见锐意,特拔擢为大行令丞,参谋军机。

唐蒙可没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唬住。他在长久的摸鱼生涯里,早练就出了敏锐的嗅觉。这与其说是叙功令,毋宁是一封绑架信。

他本是地方官员,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大行令丞”的头衔,便要受到军法节制。王恢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指派给庄助:如果唐蒙拒绝接受任命,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挑唆番阳县兵们鼓噪闹事,借故不去,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称病,王恢可以指控他托辞不前,用军法斩了他……

一力降十会,人家摆明了强行耍横,唐蒙纵有万般小手段也施展不出来。没想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庄公子,居然出手会如此简单粗暴,甚至不屑于掩饰。

他沮丧地捏着竹简,一时间心乱如麻。赵尉史好心舀了一碗蛇羹过来,唐蒙木然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却根本品不出味道。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疑惑上。

“庄大夫到底看中我什么?”

“你到底看中他什么?”

在中军大营内,王恢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他不明白,庄助为何不惜用威胁的方式,也要把这么一个惫懒的家伙征调过来。

庄助正负手站在一张舆图之前。这是绘在绢布上的中军大图,精美雅致,只是地理关系不够精准,连山川走势都很含糊,只能观其大略。他听到王恢的问题,缓缓转过身来:“王令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次去南越,是去沽名钓誉、赚取名声?”

他问的得这么直言不讳,反而让王恢有些狼狈。不待对方回答,庄助转过身来,双眼射出锋锐之光:“不瞒王令说,这一次在下出使南越,其实还负有一重使命……不,毋宁说,这才是在下此来真正的使命。”

王恢一听还有密旨,连忙挺直身体。庄助正色道:“自高祖、孝惠、孝文、孝景数帝以来,南越国不服王化六十余年,所凭恃者,无非是五岭天险而已。这次我去岭南的使命,是要窥其虚实、寻其破绽,为大汉凿空五岭,开创一条用兵坦途!”

他伸出拳头,重重砸在了案几之上,引带着王恢“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雄心!那五道山岭高逾百丈,横亘千里,如一条巨链牢牢锁住大汉南疆,历代诸帝无不望之兴叹。只要能破开这条锁链,那汉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冲入岭南腹地,灭掉南越国,建立不世功业。

王恢惊讶地望向这个年轻人,从后者的灼灼眼神里看到一种急切的渴望。那是一种轻浮、凶猛、充满昂扬的欲望,比点燃了脂膏的火堆更炽热,比百炼的长剑更锋利。

这种眼神王恢很熟悉,如今长安的每一个年轻人,无论坊间无赖还是当朝郎官,无论府中小吏还是军中校尉,包括天子在内,都是这样的眼神。他们带着勃勃生机,像乳虎入林一般睥睨着每一只猎物,不惧犯错,不守陈规,不惮去抓住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弥漫整个长安的热切风气,而且与日俱浓。

王恢突然心生羡慕。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如此雄心勃勃。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的他,只是在骑田岭前维持对峙,就已精疲力尽了。

“如此,在此预祝庄大夫此行顺利。” 他半是恳切半是怅然地祝贺道。

“承王令吉言。” 庄助微微收回身姿,收敛锋芒,“我既然要凿空五岭,身边正缺一个可以记录山川形势之人,把沿途地理默记于心,再绘制成图,进呈天子御览——王令该知道,施政用兵,有一份舆图有多重要。”

王恢微微点头,可他又皱眉道:“此人确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性轻浮,这么重要的任务,别被他耽误了。”

庄助呵呵一笑,几步走到桌案前,将一卷竹简扔给王恢:“王令对于手下之人,还是要多了解一些才好啊。”

王恢接住一看,原来这一份是唐蒙的行状。他的中军帐里存着征调诸县的官吏履历,但没认真看过。在庄助的提示下,他仔细读了一遍:唐蒙是沛县唐氏一族的子弟,文法吏出身,积功拔擢为县丞,至今在番阳县丞的位子上已有五年。

庄助指头一点,王恢立刻看出这份履历里的不寻常之处。

朝廷对县丞的任免之策,向来奉行“非升即迁”。以三年为期,一个县丞要么治绩出色,升迁上调;要么表现欠佳,降职转任,唐蒙若想在番阳县丞这个职位上呆了五年,必须保证自己连续两年既不会出色到被拔擢,也不至于差到被降职,这难度可不低

“这家伙是故意的?为什么?” 王恢有点难以置信。

庄助顿了顿,神情玩味:“原因我不知道,但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在偷懒上,至少不会是个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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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3-2-14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严助本名庄助。《汉书》为避东汉明帝刘庄的讳,把庄助改称严助。


查了下,说是被班固改的,他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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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23-2-14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17
多谢讲解
另外为啥庄助要改姓严?
严助本名庄助。《汉书》为避东汉明帝刘庄的讳,把庄助改称严助。


查了下,说是被班固改的,他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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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23-2-14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4 12:36
但为啥是改成严?就算是古代也不同音吧?因为庄严?
根据包咸的说法,“庄”通“严”,所谓庄盛精严。汉明帝那次避讳波及很广,不光庄助改严助,就连庄子也改为严子。所以东汉人如果聊老庄,张嘴就是老严。//@便秘不是病:亲王,请教一个问题,庄姓东汉时为避汉明帝讳改姓严,但是我查到庄严这个词最早也是东汉时才出现的?那庄姓改为严姓是为何呢?
有人在微博上问亲王了,上面第一句是亲王的回答。
另外回复里有人说“庄严”作为一个词倒是出现的很晚。

还有回复表示既然庄=严,那么可得:庄颜=严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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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3-2-15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条狭长战船鼓足风帆,正驰骋于大河之上。



这条大河足有五十余丈之阔,水面在艳阳下泛起半透的脂绿色泽。放眼望去,整条河道好似一条无头无尾的粗壮绿蟒,浪花此起彼伏,有如一层层鳞片相互挨挤,驱动着蛇躯朝东南方向蜿蜒游去。



此船是五日之前从阳山关出发,上面除了船工之外,一共有三人:一个是南越军的左将黄同,另外两位则是汉使庄助和副使唐蒙。此时三人皆站在船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



“两位尊使,我们即将进入珠水。”



黄同站在船头,恭敬地回头报告。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烧伤,一讲话,总会牵动新疤,让恭谨的表情裂开几道碎隙,露出些许怨毒。



唐蒙正躲在船帆的阴影之下,擦拭着脸上层出不穷的汗浆,听到黄同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不是一直在郁水里航行么?为何突然变成珠水了?”



黄同走到船舷边缘,抬手朝大船前方一指:“尊使且看。”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庄助和唐蒙看到前方数里开外的江心位置,横亘着一座浅灰色礁石。这礁石体量足有十围不止,因为常年被江水冲刷的缘故,形状浑圆,如同一枚硕大的隋侯珠。



船工们正喊着号子把战船撑离江心,避免撞上这枚定江石珠。



“此礁名叫海珠石,相传是西王母所遗阳燧宝珠所化。本地人以此为标名,只要过了海珠石,江流便可称之为珠水。”



“哦,这么说来,你们南越的都城番禺就快到了吧?” 庄助问。



“正是。进入海珠石大约再走二十里,便可抵达番禺港。”



庄助点点头,见唐蒙仍在那里擦汗,轻咳一声:“唐副使,该去换官袍了。” 唐蒙瞪圆了眼睛,像是在看一头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怪物:“换官袍?这时候?”



此时天气闷湿,江风熏蒸,黏腻的暑气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人身。唐蒙本已晒得头昏眼花,若再换上全套官袍,他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块在炉中焖烤的豕肉——这种烹饪手法很美,但前提是自己并非食材。



庄助见唐蒙不肯动,压低声音喝道:“等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你代表的可是大汉体面!”



体面?这种鬼天气还计较什么体面?庄大夫你难道感受不到现在多热吗?唐蒙气呼呼地看向庄助,却发现对方早早就把官袍换上,白皙的肌肤上一滴汗也没有。



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羡慕不来。唐蒙无可奈何,一跺脚,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要来……”悻悻走下甲板,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屋,他先打开一块绢帛,那上头用炭笔草草绘着这一路的水线略图。唐蒙拿起毛笔在上面添了海珠石、番禺城、郁水、珠水几个墨点,这才开始换起衣袍来。



这一路上,庄助要求他一直待在甲板上,观察沿途山水,默记于心,到晚上再绘制成草图。可怜唐蒙这些天来蜷缩在船帆下的一点点荫凉里,强忍着江风熏蒸,汗出如浆,苦不堪言。



这才刚出发,就已经辛苦成这样,再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唐蒙一想到这点,就悲从中来。你庄公子想要建功立业,自去奋斗便是,何必拖着不相干的人遭罪。



这时仆从送进一碟新鲜橄榄,这是地方官员刚刚进献上船的,上面还沾着甘草粉。唐蒙心想不吃白不吃,先去抓了一枚放入口中。



别说,这橄榄初一入口略有苦涩,嚼开之后,徐徐化开一片生津的清甜。唐蒙闭目细细品味,感觉内心烦闷似乎消散了一些。南越这地方虽说热气难熬,食材倒是真丰富,每天都会有新鲜瓜果进奉上来,在这趟恼人的旅途之中,算是唯一的慰藉。



随着橄榄的清香在口中一层层地弥散开来,唐蒙的念头慢慢变得通达:是了!是了,这苦差事左右逃不掉,何不趁机享受一下?久闻岭南食材丰富,有许多中原不曾见的珍馐,索性利用汉使之便,狠狠地胡吃海塞,最好耽误了正事,让庄大夫把我赶回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还不简单嘛?唐蒙想到这里,心情复振,他换好官袍,强忍着酷热再走回到甲板上,另外两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



“黄左将,咱们从骑田岭登船,五日可抵都城番禺。那么其他四岭关隘到番禺,是否也花费同样多的时日?” 庄助的身体半靠在船舷,似是随口闲谈。黄同不敢怠慢:“正是如此,南越各地重镇,皆有水路连接,到都城的时间都差不多。”



庄助听着听着,白皙面孔上多了一丝忧虑,



孙子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 汉军还在崇山峻岭之间辗转跋涉时,南越军却可以利用岭南水路来去自如,从容调度。这边一天累死累活走五十里,那边躺船上舒舒服服一天走一百五十里,这仗怎么打?



庄助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历代皇帝为何都对南越国无可奈何:一曰山险,二曰水利,实在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



黄同见庄助神情有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颇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唐蒙忽然开口问道:“珠水流域如此广大,可又什么特别的水产?”



黄同“呃”了一声,脸上的疤痕微微扭曲。这人是自己毁容的元凶,现在却成了大汉副使,实在尴尬。他耐着性子回道:“若说特别之处,郁水珠水之间,有一种嘉鱼,身腹多膏,肉质肥嫩,可称得是极品佳肴。”



唐蒙两眼放光,不顾仪态一把抓住他肩膀:“那么等会我们进了城,是否可以吃到?” 黄同楞了楞,摇头道:“如今嘉鱼还在积蓄腹膏,一般要到十月之后,才是最好的时令。”



唐蒙一阵失望,忽然转念一想:“这船上可有钓竿?我先钓几尾上来,尝尝味道也好。” 黄同苦笑着解释:“嘉鱼一般栖息在深水河床的小石之下,水流湍急,下钓极难。要等到冬季枯水,派人下水翻开石头,拿网子去捞。”



“这样啊,那你给我讲讲,本地人都如何烹制法?” 唐蒙心想过过干瘾也成。



他不见外,黄同也只好如实回答:“我们南越的烹饪之法,一般是把嘉鱼直接放在干釜之上加热。很快这些腹膏便会融解成汁,自去煎熬鱼肉。因为膏与肉本出同源,天然相阖,所以煎出来的鱼肉格外鲜嫩。”



开始黄同的语气还很僵硬,可一谈起本地吃食,渐渐放松下来。他当初就是因为贪吃仙草膏,才被唐蒙识破,本性也是个饕餮之徒。唐蒙听得垂涎欲滴,又追问起细节。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把庄助晾在了一旁。



庄助对吃食毫无兴趣,实在不明白这两位为了一条鱼的做法,居然可以摒弃仇恨、忘记酷暑,简直不可理喻。眼见他俩聊得没完没了,庄助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黄同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敛起声气,说下官去准备入港事宜,匆匆走下甲板。



甲板上一下子陷入沉默。



唐蒙和庄助出身、经历与喜好皆大相径庭,前者又是被后者胁迫而来,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庄助问了一句:“适才黄同讲的地理,你都记下没有?”唐蒙说都已记下。然后两人就没话讲了。



为了避免尴尬,他俩不约而同走到甲板旁边,手扶舷边,向缓缓后退的河岸望去。



南越国的景致,带着一股旺盛到凶狠的勃勃生机。只见珠水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各色树木。冠盖般雄壮的榕树、扇鞘挺立的棕榈,还有肥叶低垂的鱼尾葵,它们交错相挨。而这些大木之间有限的空隙,则被木槿、刺桐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所填塞。几十种杂芜浓郁的香气弥散在半空,被热风熏蒸熬炼,融成一体,形成一种岭南独有的气味。



庄助目视前方,忽然扬声吟诵起来:“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这是他父亲庄忌最着名的篇章《哀时命》,这两句的意思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终究默默无闻,全无荣耀;如果吕望没遇到周文王,也是生不逢时。”



庄助来南越一心欲求大功业,有感而发,随口吟出。不料唐蒙在旁边,居然接着吟了下去:“生天地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 庄助眉头一扬,颇为意外:“你也读过《哀时命》?” 唐蒙点点头:“读过几次,尤其喜欢这两句。”——我生于天地之间,一生匆匆而过,却一事无成。



庄助嘿了一声,这样的句子有什么好喜欢的?他随口品评道:“《哀时命》的作法,其实还是《离骚》伤春悲秋那一套,气质衰朽哀伤,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唐蒙一脸意外,你做儿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你父亲的作品,合适吗?庄助却毫不在意:“唐县丞,我知道你念这两句诗,心有怨气。但你得看清楚,如今时势已变,大风起兮云飞扬。看到漫天云卷之时,就该乘势而起。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可不能学伯夷叔齐,而是该效仿吕望,岂不正当其时么?”



唐蒙难得也严肃地回答道:“庄公子误会了,我念那两句诗不是哀伤,是真心喜欢。庄公子你欲在长安扬名,我却只想终老番阳而已。庄子有教诲,先是一事无成,方有无用之用啊。”



庄助冷哼一声,他本想借此勉励几句,没想到唐蒙为了惫懒,连庄子都扯出来了。他摇摇头,把视线重新放到船头。此时在远方已隐约可见一座高大的灰褐色城垣,那应该就是南越的都城番禺了。



大船很快进入一条分叉的航道,偏向岸边驶去,很快番禺城的外城高墙清晰可见。这座城垣乃是夯土构造,高逾六丈,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庄助仰头望了一阵,忽然问道:“唐副使,你观此城如何?” 唐蒙观察了一阵:“跟咱们那的城池长得差不多,就是少了点东西。”



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主体风格与中原城池无异。唯一的区别是,面向珠水这一面的城门,直接正对码头,并没在外围修一圈瓮城。



庄助冷笑起来:“南越人大概不相信能有军队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真是何等自信!记得画下来,以后呈给陛下。”



说话间,大船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前。这番禺港的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也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十几条灰色栈桥像蜈蚣足一样,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中,栈桥上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喧闹不已,忙乱中透着井然秩序,可见日常贸易体量颇大。



一条大船恰巧从他们的坐船旁开过,唐蒙深吸一口水气,捕捉到一缕奇妙的香气。他嗅觉很好,能分辨出来这船上装的,应该运载的是海外的香料。



在船上这段时间,唐蒙仔细钻研过南越的贸易。它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湛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是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然而南越国有一条叫做“转运策”的法令:中原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履足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本地商队北送。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殖牢牢垄断在手里,收入之丰,简直是车载斗量。



很快船已在栈桥前停稳下锚。两名汉使走下船去,港口外早有一位南越官员上前迎接,此人皮肤黝黑,颧骨高高突起,托着一对细眼向两侧分开,始终保持着一个瞪人的姿态。



官员自称叫做橙水,是番禺城的中尉,主管城中治安,这次是特来迎候汉使。他讲得虽是中原话,但发音生硬呆板,说不上是不谙雅言还是性格如此。



唐蒙观察了几眼,发觉这家伙还挺有意思:头束中原式的短髻,却有两缕头发垂在耳侧;穿的衣服也非深衣,更像是改良过的窄腿短衫;脚上还踩着一对夹趾竹屐——每个细节,似乎都有意与中原强调区别。



唐蒙好奇去问黄同:“他怎么姓橙,是橙子的橙吗?” 黄同道:“橙水是揭阳橙氏的子弟,因为当地盛产橙子,所以当地大族都姓橙。” 他说出这名字时,脸上的烧伤微微变化,似乎有些尴尬。唐蒙更有兴趣了:“揭阳的橙子很好吃吗……” 话没问完,不防庄助在旁边用剑柄狠狠磕了一下腰,唐蒙疼得悻悻闭嘴。



橙水先请汉使出示文书,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像生怕是冒牌货似的。唐蒙和庄助站在烈日下头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橙水这才把文书还回去。



验完文书之后,码头旁的一个乐班开始咿咿呀呀地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段雅乐。在这滑稽的乐曲声中,橙水引着他们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庄助正要迈步入内,突然眉头一皱,右手一按剑鞘,厉声对橙水道:“为何入城不走中门?” 这时唐蒙才注意到,番禺城的正门依旧紧闭,橙水打开的,是旁边一道狭窄的偏门。



面对质问,橙水的脸好似一枚扁平的木牍,没有任何表情:“好教尊使知。都城中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出行,向来不能开的。” 庄助剑眉一扬:“本使亲持旄节,行如天子亲临,难道还不配南越开城迎候吗?”



橙水丝毫不为所动,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唐蒙缩缩脖子,正要劝说算了,庄助已经冷笑道:“难道陆贾陆大夫来南越,你们也是开侧门迎候的?”



他说的陆贾,乃是一位历经高祖、吕后、孝文三朝的元老,曾先后两次出使南越,成功劝服南越王赵佗放弃称帝,自认藩臣,因此在南越的声望极高。



橙水不卑不亢回应道:“陆大夫乃是国使,前来南越与先大酋共议国是,自然应该开中门迎接。”——他讲起话来就像是深山里的藤蔓,字字都带着钩刺。这句话表面上是夸赞陆贾,其实是嘲讽这两位不够资格,不配让南越以最高礼节迎接。



“我最后问你一次,开还是不开!”



“北人入城,例走侧门。”



这个“北人”,是南越民间对大汉、闽越、瓯越等国之人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庄助闻言大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剑:“区区一个藩国中尉,也敢阻挠上朝天使!” 剑尖如迅雷一般递出,在橙水咽喉半寸前堪堪停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锋锐,橙水面无表情,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让剑尖微微刺入喉结。他身后的卫士吓得纷纷拔出刀剑,把两个使者团团围住。现场登时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乐班在一旁还兀自鼓吹着乐曲。



唐蒙看着一片明晃晃的刃光,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不明白,为何庄助坚持要走正门,侧门不是一样能进嘛。橙水顶着剑尖,慢条斯理道:“南越虽是小国,自有规矩。若给你们开了正门,下官也只好自刎谢罪。贵使不如一剑杀了我,成全我一个不畏跋扈、守忠殉职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庄助反而不知该不该刺下去,但这么撤下去又嫌丢脸,两人眼看僵在了原地,黄同慌张过来,先把庄助的长剑按下,然后转头对橙水沉声道:“橙中尉,这两位可是汉使,你有点分寸!”



橙水瞥了他一眼,拖起长腔:“哟,黄左将,心疼了?到底是秦人出身,已经开始替老乡讲话啦。” 黄同闻言脸颊一阵抽搐:“你这说得什么话?这是为了两国邦交,和我是不是秦人有什么关系?”橙水道:“风闻你之前被汉军俘虏,如今生还不说,还带回两位汉使。若非有乡梓之情,岂能如此幸运?”



黄同气得大喊:“橙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带汉使过来,是两位丞相都批准过的!又不是我自己主张!” 橙水冷下脸色:“上头只让你带汉使过来,可没说要一定从中门入城。你们秦人体贴故国,我们土人可不理解。”



黄同嘴角一阵抽搐:“我是边将,你是城尉,这都是奉命行事。说什么秦人、土人,有意思吗?”橙水丝毫不为所动:“我们土人心思简单,只知道守着南越的规矩,别的一概不管。”



唐蒙对这一番对话莫名其妙,尤其是称呼,更是一头雾水。庄助事先是做过功课的,便在旁边悄声解释了几句。



当年秦皇统一六国之后,派遣一支秦军跨过五岭,开辟了南海、象与桂林三郡。那支秦朝大军就地转为三郡民户,在当地繁衍生息。秦末大乱之时,一个叫赵佗的秦将趁机封闭岭南关隘,合三郡而独立,关起门来自称“南越武王”,这才有了南越国。



所以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着,统称为“土人”。在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还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强势。随着时光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如今十几年来。秦、土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那个橙水既然出身揭阳橙氏,应该是当地土人,而黄同自然属于秦人子弟,难怪两个人的态度有点针锋相对。



“你注意到没有?黄同管南越王叫国主,橙水却称南越王为大酋,连称呼都有细微不同。”



“这是为啥?”



“这是因为赵佗为了统合南越,身兼数职。“南越国主”是在秦人中的身份,他还有个“百粤大酋”的头衔,是给岭南部落土着一个统属的名分。”



唐蒙忍不住啧舌,好家伙,这南越国内部,可比想象中复杂。庄助转头望着兀自吵架的两人,眼神有些异样:“南越武王赵佗的籍贯,可是在恒山郡真定县,乃是最纯正的秦人。如今他才去世三年,土人就已经嚣张到可以公开顶撞秦人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那边黄同吵不赢橙水,转回身来,一脸苦涩:“庄大使,唐副使,咱们要不暂时先停一宿再说?” 庄助眼睛一瞪:“不成!今天我一定要从正门进入,此乃大节!”



黄同正在为难,唐蒙忽然笑嘻嘻扯住他胳膊:“黄左将,你适才说,珠水嘉鱼最好的季节,是十月之后对吧?” 黄同不解,怎么这又扯到吃食了?



“但七月也可以捞到,对吧?”



“对是对,就是口感……”



唐蒙道:“吃到嘴里的遗憾,总比吃不到嘴里的完美要好。要不我们在港口这里姑且等等,劳烦黄左将弄几条嘉鱼来尝鲜,再进城不迟。”黄同还没说话,庄助先勃然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



话没说完,唐蒙按住他肩膀,轻轻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庄大夫,那个橙水明显是受人指使,我们先找个理由拖延一下,免得落入算计。”



庄助登时回过味来。橙水刚才的举动,确实有点蓄意挑衅的意思,似乎等着他们闹大。唐蒙这个吃嘉鱼的提议,恰到好处。汉使拿这个做理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船上,不失面子地回避掉城门之争。



庄助仍心有不甘:“这只能拖延一下罢了。难道橙水不开中门,我们就一直在码头吃鱼吗?” 唐蒙先是露出一个“这样也不错”的表情,见庄助又要瞪眼,赶紧笑眯眯转向黄同:“黄左将,你说嘉鱼乃名贵之物,是不是只有番禺城里的贵人们才吃得到?”



“正是。这种鱼一打上来,就被官府收走了,寻常人家可没资格吃。”



“那你能不能联系一下相善的贵人,通融几条给我们?”



唐蒙挤挤眉头,黄同立刻会意:“明白了,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然后他走到橙水那边,说副使突然想吃新鲜的珠水嘉鱼,会暂时在港口停驻一日,暂时不进城了。



吃嘉鱼?橙水看向唐蒙一眼,面露鄙夷。那个大使年轻气盛,多少还有点使臣样子,这位副使肥头大耳,居然为了一口吃的,连正事都不顾了。中原居然派来这等庸碌贪吃之徒,当真可笑。



不过既然汉使怂了,橙水也不为己甚,冷着脸又强调了几句规矩,带着护卫大摇大摆离开。黄同随后安顿好船只,也拜别两人,匆匆进了番禺城。



返回坐船的半路,庄助问唐蒙:“你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唐蒙笑眯眯道:“秦人、土人既然矛盾深重,橙水不开门,城里总有意见相左的。黄同能从哪一家贵人府上借来嘉鱼,说明哪家府上肯定会帮咱们——先搞清楚哪些人愿意做朋友,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庄助有些吃惊地望向唐蒙,看不出这家伙吃嘉鱼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考虑。唐蒙得意地搓了搓手:“无论成败,咱们至少还能弄几条嘉鱼吃吃,怎么算都不亏。”



庄助脚下一个趔趄,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这胖子苦心孤诣搞出这种布局,大概真的只是为了那几条鱼。他凝神沉思片刻,正要对唐蒙开口说些事情,谁知唐蒙却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三步并两步冲到前头。



只见栈桥旁一个商贩刚刚放下挑子,挑子两边分别装着七、八个圆如人头大小的青果,外壳看起来颇为厚实,坚如木楯。唐蒙跟那商贩交涉了几句,捧回两个青果,对庄助喜孜孜道:“天气太热了,咱们弄两个胥余果解解渴。这玩意儿我风闻已久,还没吃过呢。”



庄助眉头一抬,他听过这名字,也见过用其果壳制成的水瓢,但真正的胥余果,还是第一次见。他记得典籍说过,这种大果的木皮极厚,但内里厚蓄甘汁,至为清凉,最适合解暑不过。



南越的天气湿热难忍,庄助适才又跟橙水争辩了一通,正觉得口干。唐蒙高高兴兴借来庖厨的柴刀,狠狠削去两枚果子的顶盖,抱回船舱里,每人的案几前摆上一枚。



唐蒙跪定之后,迫不及待地双手捧起,像倒酒坛一样把汁水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喝得畅快。庄助看着半浊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到袍子口,一脸嫌恶地收回视线,为难地盯着眼前的青果。



这东西也太像没了天灵盖的人头,难道要像禽兽吸食脑浆一样?万一洒在袖口、衣襟等处,未免龌龊,就不能先倒在漆碗里再喝吗?



唐蒙喝过一轮,看见庄助还没动。他哈哈一笑,说你等会儿啊,闪身离开船舱,不一会儿拿回两根米黄色的细管,分别插进青果的缺口里。



南越这边多用芦苇做燃料,唐蒙在庖厨的灶台下挑选了两根粗细合宜的苇杆,掐头去尾,变成两根中空小管。他给庄助比划演示了一下,庄助觉得这个喝法还算雅致,小心翼翼衔住一端,轻轻一吸,一股清凉黏糯的汁水便涌入口中,直抵灵台,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体内暑气为之一散。



船舱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有吸吮胥余果的声音。两个人各自衔住芦苇杆,微眯着双眼,任凭那甘甜沁入魂魄,抚平心火,让人恍惚忘却外界的暑热与烦愁。



“唐县丞,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技淫巧?” 庄助松开芦苇管子,忍不住问道。



唐蒙咧开嘴笑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新鲜学问。番阳湖边的渔民,若遇到尿撒不出来的情形,就拿芦苇杆插进阳物前端,一吹气就能导出尿来。”



“咳咳,咳咳!” 庄助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唐蒙慌忙起身要去捶背,庄助却不许他靠近,双手扶住桌案咳了许久方停,只是再也不肯去碰那芦苇杆了。唐蒙尴尬道:“我去给庄大夫取个木碗……吧?” 庄助一边狼狈地用绢帕擦嘴角,一边“唰”地拔出长剑来。



唐蒙吓得往后一跳,不至于为这点事就动手吧?谁知庄助把长剑一旋,横在膝前,肃然道:“唐县丞,你坐下。在入番禺城之前,也该有一桩事要与你讲清楚了。”



“啊?”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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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3-2-16 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16 14:26
其实是什么鱼?刀鱼?
嘉鱼,中文正名为卷口鱼,民间俗称“老鼠鱼”左右江,南北盘江,西江,红水河,郁江等水域现在还有出产,外地的朋友来两广可以去水产市场问问,说不定能买到。
原微博下面的评论,不知道是否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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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3-2-24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庄助微微一皱,顿生警惕:“王宫里有什么好吃的?”

23333小庄同志开窍了

另外甘蔗这孩子真好啊……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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