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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转贴】食南之徒[马伯庸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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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3 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新HGCG 于 2023-2-13 18:01 编辑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 ... 1230213383817045543

马伯庸  原创 02-13 11:35 已编辑
​​第一章



咔嚓!咔嚓!咔嚓!



火镰一下下砸在燧石上,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儿,钻入干燥的苔藓堆中。



微弱的火点如雨后蘑菇一般纷纷冒头,很快接连成一片明亮,迅速蔓延到周围的枯叶之上。枯叶们惊恐地蜷曲起身躯,活像一群奴隶遇见君上。与此同时,一口悠长的气息从侧面吹过,火势陡然高涨,几乎要从青铜质地的烤槽里溢出来。



此时天色将晚,槽内火光映出一张男子的胖圆脸。面相约摸三十出头,白皙的双颊高高鼓起,双眼在热力刺激下眯成一条线,好似一头打瞌睡的肥狸猫。



眼看火头旺起来,这胖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鼻头沾的星点苔藓,回头喊道:“开杀!”



在他身后的军营门口,一面“汉”字旌旗下方一字摆放着十几只野兔和土雉。士兵们听到指示,立刻掏出刀子,开始宰杀猎物,褪毛剥皮。



“肉块的大小要切均匀!串起来要肥瘦相间!”



胖子大声叮嘱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身旁竹筐里取出几枚炭块,一一喂给槽火。这些灰白色炭块蕴含着惊人的热力,一投入火中,温度很快变得炙热。



胖子满意地拍拍手,转头高喊:“赵尉史,先把我那两串拿来!” 一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几步赶过来,手里递过两根细竹签。竹签上串着四枚血淋淋的新鲜兔腰,一看就是刚挖出来的。



“唐县丞,这是您要的……”



赵尉史话没说完,胖子一把抢过竹签横置在火槽之上,确保腰子正下方是火头最旺盛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就这么托着下巴、一脸虔敬地守在烤架旁。



赵尉史刚刚担任尉史不久,总觉得堂堂一位大汉豫章郡番阳县的县丞,居然亲自上手烤肉,未免太不成体统。可这位叫唐蒙的上司,对官员体统似乎并不在意,更在意的是火候。只见他不时拨动槽内精炭,或者转动竹签,偶尔还费力地弯下大肚腩,用嘴去吹上一吹火,比批阅文书还上心。



过不多时,县兵们聚拢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十来根竹签,上面串着大小不一的兔肉和雉肉块,都是最新鲜的活杀,颜色**,甚至还滴着血。



唐蒙仔细地一一查验,谆谆教导:“兔肉质柴,要先抹点脂膏,放两侧闷烤;雉肉质嫩,搁中间焦烤。烧烤上应天时,下合物性。若是错乱了,可是要遭天谴的。”他絮叨完了,终究不放心,索性霸道地抢过所有的肉签,亲自一根根往火槽上摆。



赵尉史心虚地看看周围,忍不住劝道:“唐县丞,咱们毕竟是来打仗的,这么吃……合适吗?”



要知道,他们这支县兵此时并不在番阳县,而是在南部边境参与一次军事行动。这才刚刚抵达一天,唐县丞就公然在军营前烧烤,未免太高调了。



唐蒙满不在乎道:“王主帅刚才不是传令诸营埋釜造饭么?我们是遵令行事。”赵尉史皱了皱眉头,别的营头都是酱菜汤加掺麸子的硬麦饼,谁会在营门口这么精雕细琢地烤肉?如果敌人突然袭击,岂不危险?



唐蒙一边翻弄着肉串,一边哈哈大笑:“老赵你真是瞎操心,这仗啊,根本打不起来。”



赵尉史一怔,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边境,不是为了打仗吗?别说他,就连周围的县兵们都露出疑惑表情。唐蒙见肉串还要烤上一阵,索性伸直手臂,指向南方:“你们看见那道山岭了吗?”



众人顺着他手臂看去,只见远处是一道巍峨苍翠的山岭,山势连绵不断,宛若一道巨大的长城横亘在视野之中。



“那道山岭叫做骑田岭,地势险要,只有一条阳山关可以通行,是南越国和咱们大汉的分界线——南越国你们知道吧?”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唐蒙索性拿起一根竹签,在槽边的土地上一边划拉一边说起来:



“这个南越国啊,是南边的一个小国。它跟咱们大汉之间,被五道莽莽山岭所分隔。这五岭分别叫做大庾岭、骑田岭、越城岭、萌渚岭和都庞岭,从豫章郡一直绵延到长沙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大汉南境。”



随着解说,竹签在泥地上划起线条来。这些线条简洁明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五座山岭的大体走势。这些山岭彼此相联,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狰狞长龙。紧接着,竹签又在龙身下方勾了一个“汉”字,上方勾出“南越”二字。于是泥地上显现出一幅下北上南的地理图,如同拨云见雾,让整个汉南格局一目了然。



唐蒙把竹签子往南越境内狠狠一戳,那签子竟立在了土地之上。



“本来呢,南越国是大汉藩属。可最近南越王蠢蠢欲动,居然打算称帝,跟咱们大汉天子平起平坐。朝廷哪里受得了这个,特意派了大行令王恢来兴师问罪……”



他正说着,那四枚兔腰突然滋滋冒出油来,几滴醇厚的浊脂落入槽中,在火中发出悦耳的“滋啦”声。唐蒙从腰间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黄褐粉末,这是用粗盐与花椒磨碎的混合物。他倒转握拳,细细搓动,只见粉末从指缝之间缓缓漏下,均匀地撒在半熟的腰子上,这才继续道:



“……你们仔细想想,大行令这次带的什么兵?都是会稽、豫章两郡的县兵,一个长安来的精兵都没有。你说就咱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打得过谁?”



众人惶恐摇头。唐蒙双手一摊:“所以嘛,朝廷派咱们来,压根根本没指望打仗,只是多调点人,打算吓唬一下南越国而已。。”周围的人听罢,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县兵其实都是普通百姓,一提打仗就哆嗦。如今听自家县丞一番自嘲,才算如释重负。



唐蒙熟练地把腰子翻了一面,对赵尉史笑道:“老赵,别杞人忧天了。天塌下来,有两千石的大官们顶着。咱们既然出来了,只管安心享受就好。” 这时烤槽上的腰子开始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他又趴到槽边,狠狠地吹起气来。



赵尉史抚了抚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一桩古怪:



此时阳山关外的山头,几乎都被诸县汉军占满,每一处高地都飘起了炊烟,那应该是其他营头在埋釜造饭。骑田岭气候太过潮湿,木头和树叶里的水气特别重,一烧火就浓烟滚滚,格外醒目——唯独唐县丞起的这个火头,虽说炽热无比,烟气却几近于无。



“唐县丞,咱们营的这个火头,怎么不怎么冒烟呐?” 他好奇问。



唐蒙大为得意,一指槽底:“老赵你不知道,我带来的这几块炭,叫做桑炭,是用桑树闷烧出来的精炭。无烟无焰,火力强盛,乃是烤炙上品。” 他炫耀似地拿起那两串兔腰子,只见表皮焦黄,上缀一层细粉,隐隐有花椒的香气传来。



他轻轻冲竹签吹了一口气:“而且这桑炭还有一个妙处,用它烤出来的肉会带有一股桑木香气,滋味妙美——来,你先尝一口?”



赵尉史迟疑地接过一支竹签,张嘴一咬,口腔内顿时汁水四溅。这腰子烤得外焦里嫩,腥鲜交错,一股极致的脂香从口腔直冲头顶,几乎要把脑子融化掉。待到油味稍散,赵尉史细细再一咂巴嘴,舌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辛香与椒香,回味无穷。



但快感过后,袭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沉重的罪恶感。烤个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洒椒盐,未免奢侈太甚!赵尉史忍不住内疚起来。



唐蒙坦然拍了拍肚腩,发出醇厚的砰砰声:“奢侈过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过于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从来不会骗你。咱们要不精心侍弄,怎么对得起人家?”



赵尉史觉得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驳,只好低头默默把另一个兔腰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阵哆嗦。一抬头,唐蒙已经迅速干掉了另外一串,重新回到烤槽之前。



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陆陆续续都熟了。在唐蒙的细心呵护下,每一串都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县兵们排起长队,每人分得两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拿一块麦麸饼。



“老赵啊,这里的野雉肥得很,膏脂丰腴,我告诉你怎么吃才不浪费。”



唐蒙热心地拿起一个麦麸饼,从中间掰开,举起一根雉肉倒转,让还未凝固的肉油滴落下来,浸入麦饼的芯儿中。滚烫的油脂迅速渗透下去,粗白色的麦芯儿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赵尉史看看左右,发现那些县兵都这么吃,手法很熟练。唐县丞在番阳做了五年县丞,估计这些人早被这位老饕“教化”。他索性把心一横,如法炮制,闭着眼睛享受起这罪恶的快感。



别说,被肉油这么一浸,麦麸饼的粗粝口感变得绵软,嚼起来毫不扎嘴。赵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串,烤得很干,颇为耐嚼,有一股闷闷的香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声,浑然忘我。



唐蒙分发完烤串,坐回到军营前的火槽前。这样肉串可以随手放在槽上,保持温度——这是县丞的小小特权。他吃一口麦饼,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后,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双眼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那道翠绿山岭。



此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夜幕遮蔽了骑田岭的大部分细节,只保留了它高耸险绝的轮廓,黑暗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质。泥土里那幅随便划拉的地图,在昏暗中隐隐浮现成一片模糊的图景,仿佛在提醒着唐蒙,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听说岭南的风土别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难得一见的食材,不知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脑海中浮想联翩。



他正自想象,突然发觉营地的北坡下方,有几处灌木丛剧烈地摇曳起来。唐蒙心生警惕,赶紧把最后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个瞬间,十几个人影从树林里猛然蹿出来,这些人身披褐衫、下着短绔,右肩缀着几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来。他刚跟手下夸完海口说不会开战,敌人就来袭营……不对啊,汉军在北,阳山关在南,怎么南越兵却从北边摸过来了?



唐蒙正要回头示警,不料一个南越将军几步冲上坡顶,拔出铜剑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闪避,情急之下飞起一脚,狠狠踢向火槽边缘。脚尖儿恰好套进把手,把整个烤架凌空掀翻。那些还未燃尽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飞散开来。其中一块火炭高高弹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军官脸上,“滋”的一声皮肉紧贴,令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唐蒙知道此时若是退了,肯定跑不过对方,索性合身扑了上去,利用体重优势一下子把那军官扑倒在地。后者脸上痛极,陡然又被这一座肉山压住,登时动弹不得,连铜剑都丢去了一边。



更多的火炭,滚落在草坡之上。这一带野草丰茂,枯枝遍地,被这些炽热的碎片一滚,山坡上登时冒出七、八条赤蛇。它们游走于草木之间,所到之处无不火光四起。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



那军官兀自挣扎,唐蒙不懂搏击,只得死死把他压住。随着烟雾越发浓密呛人,两人渐渐都没了力气。唐蒙的右手无意中触到对方腰间,如深陷绵软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湿**的,似乎沾了一手软泥,同时鼻子嗅到一种令人心生愉悦的气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



————————————————————————————————



一条青筋,在王恢的额头轻轻绽起。



身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职责是处理朝廷与藩属之间的关系,什么麻烦事都见过了。可此刻望着跪在下首的两个人,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跪在左边那位,是南越国的一个左将,他的右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身子不时因疼痛抽搐着;跪在右边那位,是这次跟随自己南下的番阳县丞,胖乎乎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只蜀中貔貅。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烧得乌秃秃的山丘,至今仍有余烟袅袅。一座军营孤零零地矗立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块斑癣。



一个时辰之前,王恢正在中军大帐研究舆图,突然接到消息,说汉军一处营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军精锐赶来救援,没费多大力气便生擒了这一小批南越兵,顺手救下死死压在南越军官身上的唐蒙。



这场小小的胜利,却让王恢很烦躁。



他这一次率军到骑田岭,只是摆出姿态施压而已,没打算真开战。但如今人家公然袭击你的军营,如果追究,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如果不追究,有损大汉颜面——左右为难,可真是个烫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决定先对付左边的麻烦。他用马鞭一指那个南越军官,居高临下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同,在南越军中担任左将一职。” 军官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阔鼻厚唇,中原音讲得很流利。



“你一个藩国裨将,居然敢公然袭击天军营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王恢厉声质问。黄同吓得连连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这军营难道不是你烧的?”



黄同哀声道:“真不是啊,明明是这位……”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来大叫:“我那是不畏牺牲,阻止你们去袭击中军大营!”



他胸口一挺,显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黄同慌忙解释道:“下官原本是在骑田岭以北巡哨,没想到天军乍临,把阳山关前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急切想寻个空隙,撤回关内,无意中撞进了这位将军的防地。下官只有归家之意,实无挑衅之心啊!”



王恢冷笑:“无意撞进来?我军连营数十里,你为何偏觉得那里是空隙?”



黄同也是一脸茫然:“下官在傍晚时分仔细观察过。骑田岭北侧的山丘之上,皆有汉军炊烟飘过,唯有此处没有。下官以为这里并无天军驻守,遂带队趁夜钻行,哪知道……”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垂下去。



王恢把视线挪到唐蒙身上:“唐县丞,我记得那时传令诸营就地造饭,为何唯独你的营中不见炊烟?” 唐蒙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因为下官带了几斛桑炭。这种炭乃是用桑木闷烧而成,不烟不焰,热力健旺,烤起肉来那真是……”



“等一下!”王恢打断他的话,感觉第二根青筋也绽起来,“你在军营里烤肉?”



“没有,没有,是军营门外烤的,我们自己打的野味。” 唐蒙怯怯解释了一句。



“你哪来的烤槽?”



“呃,自己带的……”



王恢大怒:“临阵接战,军中饮食以速为要,你居然慢悠悠地去打野味烤来吃!万一贻误了军机怎么办?”唐蒙慌忙伏地请罪:“王令您既然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对,我想让士兵吃得饱些,好有力气长期对峙。”



“谁跟你说我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如果朝廷有心开战,应该派一位将军来。大行令您是负责邦交事务的,带着一群县兵,能打得过谁呀……”



第三根青筋终于在王恢的脑门成功凸起。



他确实没指望这些临时征调的县兵打仗,但……这种事不必公开讲出来吧?



王恢正要出言呵斥,唐蒙却忽然转过头去,看向黄同,抬起右手。黄同以为他要扇耳光,吓得一缩,然后才看到,这只肥厚的手手上沾着一块黑乎乎的污泥。



唐蒙对黄同道:“其实你不是在阳山关的北部巡哨,而是刚刚从东边赶回来的吧?”黄同脸色登时一一僵:“胡说!” 唐蒙把手指凑到自己面前,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



这个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面色大变。就在王恢爆发之前,唐蒙赶紧恭敬道:“王令明鉴,这不是污泥,而是仙草膏啊。”



王恢脸色铁青:“你在说什么?” 唐蒙道:“闽越之地有一种仙人草,也叫草粿草。此草晒干之后,煎取汁液,与米粉同煮,放凉便会凝成玄色软膏,叫做仙草膏。其性甘凉,可解热毒,是闽越人穿行山林的必备——即是此物了。” 他说得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



“然后呢?” 王恢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耗完。



“我适才与黄左将缠斗之时,无意间沾了满满一手。想必是黄左将也嗜好此物,随身携带。”



唐蒙伸手一扯黄同的布腰带,上面果然还沾着几块黑渍。



“这仙草膏风味绝美,只是难以久存,不出三日必会发酸。所以闽越国之外,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到。” 说到这里,唐蒙再次把那根指头竖起来,啧啧道:“好在黄左将身上带的仙草膏只是微酸,尚可入口。”



王恢听到最后一句,陡然怔住了。



闽越国在南越国的东边,也是个不安分的小藩属。仙草膏是闽地独有,三日即会酸坏。黄同既然随身携带此物,且还未发酸,岂不说明此人刚刚从闽越返回?



身为大行令,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唐蒙见王恢反应过来了,索性蹲下身子。之前在泥地上划拉的那张五岭格局图还在,他拿起树枝,在上面又添加了几笔线条,在“汉”与“南越”的左侧勾勒出“闽越国”的边境轮廓。然后那树枝从闽越边境划了一条线,直接连到骑田岭的位置。这一下子,黄同的行动路线就变得十分清晰。



在汉军与南越军对峙的敏感时刻,一支南越国的精锐小队从闽越国返回阳山关。王恢意识到,这个黄同只怕身上肩负着什么重要的外交使命。



不过刚才卫兵搜查过他全身,并无任何简片丝帛。王恢沉思片刻,突然对黄同道:“闽越王捎给南越王的口信,可是约定互尊为帝,联手抗汉么?”



黄同猝然被问,不由“啊”了一声,旋即醒悟,赶紧把嘴巴闭上。可惜为时已晚,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已然暴露出足够多的信息。



王恢冷哼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吩咐手下把黄同拖走。接下来的审讯干系重大,得回中军大营才能继续展开。他望向下首的唐蒙,眼神一时变得复杂。



这家伙私设烧烤,违背军纪,论律本该重罚。但他却阴错阳差抓到了黄同,而且还从仙草膏这个细节,牵扯出两国勾结的大阴谋。真不知道这胖子到底是福缘至厚,还是大智若愚。



王恢一甩袖子,语气和缓了些:“唐县丞,你肆意妄为,本该军法从事。不过念在你擒获敌使,姑且功过相抵。接下来,你可要更加用心才行。”



“谨遵王令吩咐。” 唐蒙乐呵呵地深深一揖,然后抬起头,讨好似地问道,“……那我,能不能搜一下?”



“搜什么?”



唐蒙一指那支垂头丧气的南越小队:“除了黄同,其他人身上说不定也携有仙草膏。能不能容下官搜检一下,献与王令品尝?”



第四根青筋在王恢额头猛然拱起,他狠狠瞪了一眼唐蒙,没好气地一摆手:“我不要那鬼东西!你想要便自己留着!”



一个水刻之后,王恢押解着南越国的俘虏离开,而唐蒙则心满意足地提着一个布袋回军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运气很好,有四个南越斥候腰间的竹筒没有损毁,里面的仙草膏保存完好,被他统统倒进袋子里,



番阳县兵们关切地围拢过来。他们不太理解唐县丞的古怪性格,但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带来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会赢得其他人的敬爱,这一点人类和其他动物并无区别。



唐蒙把手里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你们有口福。我记得西边那个山头,好像有个野蜂窝,你们去几个人,设法刮些蜂蜜回来,浇在这仙草膏上味道绝美。”



他让一个县兵转过身,拿起一块残炭,在其背襟上画了几笔,权当指引。这县兵带着几个同伴,喜孜孜地离开了。唐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把仙草露倒入一个陶盆。这东西颤巍巍的,很容易碎掉,必须仔细侍弄。



赵尉史凑过去,小心地问王令到底怎么说?唐蒙笑呵呵道:“王令说我功过相抵,真是最好不过。” 赵尉史大为不解:“您擒贼的功劳都给抵没了,这也算好事?”



唐蒙“啧”了一声:“老赵,这你就不懂了。过大于功,要受罚挨打,不合算;功大于过,下回上司有什么脏活累活,第一时间会想到你,也是麻烦多多。只有功过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错,又不敢大用,才能落个清静。”



赵尉史更不懂:“别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么唯独唐县丞你避之不及?”



唐蒙不屑道:“升官有什么好?前朝有个宰相叫李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厉不厉害?到头来被推出去杀头,临死前对儿子说,很想念父子俩一起牵着黄犬出东门的悠闲日子——我干嘛不一步到位,直接去东门溜狗?”



“那您就打算……一直做个县丞啊?”



唐蒙一拍胸口,更加理直气壮:“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孝文、孝景二帝提倡黄老,讲究无为而治。我这么做,是为了缅怀先皇,遵其遗志。”



赵尉史没想到,这位县丞能把胸无大志说得如此雅致,一时无语。



很快县兵们抱回一大块野蜂巢。唐蒙从里面抠出蜂蜜,直接浇在陶盆里面,给众人分食。唐蒙收缴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只能分上小半勺。但对这些县兵来说,已是极难得的奢侈,个个吃得心驰目眩,神意洋洋。



赵尉史犹犹豫豫地尝了半勺,仙草膏那顺滑的口感,配合着蜂蜜的甘甜,一瞬间包裹住整条舌头,不由得精神一振、疲乏全无,一种升仙的错觉潜然滋生。



他对唐蒙的话,忽然有了一丝理解。如果每日都能有这样的体验,确实要比做官开心多了。赵尉史花了好久,才从回味中清醒过来,耳畔忽然听见一片参差不齐的酣畅歌声。其中带头领唱的县丞声音醇厚响亮,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人生不满百,莫怀千岁忧,黄老独清净,脂膏复何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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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23-2-13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马亲王新作,想法好,但感觉要写好很难——
如今中餐烹饪之法、食材、调料在汉朝都没成型
要结合历史写美食,文笔、知识、想象力缺一不可
有个国产动画说女主穿越到宋朝去做菜,什么西红柿都出来了,无视时代背景,就很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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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23-2-14 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走在路上 发表于 2023-2-14 09:42
第二章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哦哦感谢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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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4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rp1993 发表于 2023-2-14 18:17
按这个历史有点难改啊,后面就没唐蒙什么事了,亲王不会又要加莫名其妙的感情线吧…… ...

史书上没写才好办啊
可以把他插到任何一个人物下面当副手
日本人画秦始皇为啥主角挑李信,不就是因为他史书记载少方便戏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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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23-2-15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godvim 发表于 2023-2-15 16:14
淘宝搜 收获长篇小说2022年冬

感谢
正好家里要给我寄东西
请家里人买了一起寄给我
顺便问下同一本书里的另外两篇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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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23-2-16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郎要被牵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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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23-2-16 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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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说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有这么不知礼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无疑!”——《食南之徒》第五章


“阿嚏!”



唐蒙在马上打了一个**的喷嚏,唾沫星子如飞矢溅出好远。庄助嫌恶地一抖缰绳,催促坐骑超前一个身位,以避其锋芒。在前面带路的黄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这件事迅速传遍整个番禺港,每个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了无数版本。比如“汉使看中酱仔美色,用强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汉使贪吃肉酱,腹泻腿虚跌落甲板,屎尿齐污”,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说“汉使乃是江中鼍龙所化,一闻到鱼酱味道,便现出原形嗷的一声跳回水中”。



庄助一度怀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后刻意推动流言。那个人讲话阴阳怪气,最擅长这种下作手段。无论是与不是,汉使的形象算是全毁了,沦为番禺港的笑谈。



至于唐蒙,他入水受了寒气,喷嚏不止,只能卧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强打精神,炖了一釜可以发汗解表的麻黄鱼头汤。可一口鲜汤还没尝上,吕嘉传来消息,说南越王即将启程前往白云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无泪,只好挥别鱼汤,被庄助拖着提前上路。



白云山距离番禺城不远,有一条秦式直道相联。道路两侧除了繁茂的植被,还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许多戴斗笠的农人在其中弯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了他们驱赶的耕畜是一种头生盘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与中原地区并无太大差异。



汉使一行沿着这条直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位于白云山麓的武王墓祠。



赵佗去世之后,陵寝坐落在白云山中,但具体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云脚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后人设祭之用。大概是国力所限,这座墓祠比中原太庙要寒酸太多,不过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殿宇,殿下无台,殿前无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苍劲龙柏之间。墓祠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武王祠”三字。



两个时辰之后,南越王赵眜便会抵达这里。他们只要在墓祠门口耐心等着“偶遇”就成了。



眼下时辰还早,庄助背着手,背着手围着墓祠转了一圈,忽然指着祠顶那块木匾,大发感慨:“你们看看。周秦之世,本无此物,萧丞相修建未央宫时,才第一次在前殿题额,从此遂有悬匾之法。看来南越不止袭用秦制,汉风对其也影响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学北边。”



唐蒙正捧着半个胥余果壳,抠里面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说起汉风,庄大夫,你刚才注意到沿途看到的农田景象没……阿嚏!”庄助厌恶地站远了几步,讥讽道:“唐副使,你怎么净惦记着吃食?” 唐蒙摇摇头:“不是,不是。您看他们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别之处?”



“岂不是中原处处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壳:“没错,正是中原的寻常景象,所以在这里才不寻常。我刚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农民,没有在水田里直接撒种,而是插栽秧苗——这别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广不过十几年光景,南越就已经学会了。”



庄助神色微讶:“他们学得这么快?” 唐蒙掰着手指算了算:“当然快啦。别稻移栽,比撒种的产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们还在抢种秧苗,说明一年可以种两季。好家伙,这南越国每年的水稻亩产,得冲着十二三石去了。”



唐蒙在番阳县丞任上呆了五年,对农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须多做解释,庄助已醒悟这意味着什么。



南越的气候得天独厚,又得了中原耕作技术,蓄积必然丰饶。国之大事,唯耕与战。南越国既有五岭天险凭恃,粮草也足堪支应,怪不得有些人会起异心。



“朝中总有些无知官僚,只为些许蝇头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农稼之术外传!” 庄助愤愤道。唐蒙的神情却很微妙,轻声喟叹:“也不好这么说,农稼毕竟是仁术。粮食多收几石,就能少饿死几个人呐。”



“养肥了山中猛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庄助反唇相讥。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 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庄助没想到唐蒙会冒出这么一番议论,他想了想,一挥袖子:“总之你把这件事记下来,待回到长安,供天子参考。”



唐蒙知道,这是上司委婉地表示谈话结束。他抬头看看日光,笑嘻嘻道:“这里有些气闷,南越王还要两个时辰才到,我想去附近透透气。”庄助看了他一眼,默契地点点头:“你去吧,我这里有黄左将照顾,只是不要走太远。”



本来黄同想跟着唐蒙一起出去,被庄助这么一说,只好留下来。



唐蒙走出墓祠,随便选了条山路,朝着白云山的深处走去。未来倘若开战,这里必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庄助一早就吩咐他,设法勘测一下白云山势。对唐蒙来说,与其和上司在这里尴尬对望,还不如出去溜达一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懒,于是态度难得积极起来。



这座白云山不算大,目测宽不过八里,长也只有十几里。若论气势,远不能与巍峨五岭无法相比。但此山胜在山体跌宕,峰峦众多。唐蒙简单目测了一下,这附近至少有三十几座大小山峰,植被厚密浓郁,高低交错在一块,如同一团揉皱了的绿绒布。



唐蒙一边顺着山势闲逛,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绢帛上勾画,说不出地惬意。约摸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条潺潺而下的溪水。他正好走得乏了,大喜过望,飞奔到溪边,先美美喝了几大口清冽甘甜的溪水,突然嗅到一缕异味。



唐蒙如同一头警觉的肥野猫,脖子迅捷转向溪水上游,昂起下巴,鼻息翕动。他努力分辨了片刻,分辨出这是一种酸臭味,微微有些呛,但稍稍回味一下,能从这酸臭中品出一丝醇厚。



在幽静山林里,怎么会有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唐蒙起了好奇,把地图绢帛塞回袖子里,缘溪上溯,很快看到一处山间岩洞。



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确认味道是从那洞里传出来的,信步走了过去。甫一到洞口,他立刻感觉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暑气为之一散,再定睛一看,只见洞里面摆满了**小小三四十个陶罐。不用开盖,仅凭味道就能分辨出里面盛放着各种酱物与腌物,少说也有十几种品类——那股异味的根源即在这里。



一个老头从洞深处走出来,略带警惕。唐蒙递了一小块肉脯过去,老人家态度立刻变热情了。他应该是秦人出身,中原话很流利。两个人攀谈了几句,唐蒙才知道这里是个仓库。山洞比外面相对阴凉,门口又有溪水,很适合存放腌渍之物。



“番禺城的酱园,大多都在白云山周边,但只有我家品质最好。”老头见他穿着不凡,以为是哪个进山纳凉的贵人,便有意夸耀了一句,“武王生前,他老人家最喜欢吃我家的东西。”



“哦?你家是御用的……” 唐蒙意识到自己用词有误,连忙改口,“是王家专用的么?”老头得意道:“那倒不是,不过武王经常派人来我家采买,不信你尝尝。”



他殷勤地拿起一片贝壳,从罐子里舀出一点豆豉酱递给唐蒙。唐蒙尝了一口……好家伙,这小小一罐豆酱里装的盐,能活活齁死骑田岭前的全部汉军。



老头见唐蒙皱眉头,连忙解释道:“我父亲和武王是同乡,所以我们张记酱园的配方,是保留北方的原味。其他家的酱物味道太温吞了,吃起来没劲儿——这话可是武王亲自说的!”



唐蒙一想,也有道理。赵佗是恒山郡人,那边普遍嗜咸。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口味,无论后来走了多少地方,无论长到多大年纪,都很难改掉。



老头忽然又落寞起来:“可惜啊,现在嗜咸的人越来越少,如今的南越王不爱吃,我几个儿女也不爱吃,都爱吃石蜜饴蜜之类的甜物。这几十罐酱我坚持要做,可一直卖不出去,只能存在这里,唉……”



唐蒙宽慰了老人几句,忽又问道:“对了,你们张记酱园,做不做枸酱?” 他那天晚上对枸酱的印象最为深刻,那种稍现即逝的奇妙,至今念念不忘。



老头一怔:“枸酱?那玩意儿只有甘蔗手里才有。”唐蒙一头雾水:“甘蔗是谁?” 老头说是个小姑娘,描述了一番长相,唐蒙反应过来了:“哦,那个在番禺港的小酱仔?”



“对,就是她。整个番禺城,她家的枸酱是独一份,别处都弄不到。”



唐蒙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那晚他被水手救上船之后,甘蔗已经不见了。听说她被狠狠鞭打了一顿,撵下船去,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为什么你们不做枸酱?”



“不会做啊。” 张老头讲话倒是坦诚,“枸酱那东西怪得很,酱不像酱,酒不似酒,那味儿却能偏偏勾走人的魂儿,回香无穷。番禺城的大酱工们一起琢磨过,可连这酱到底是用什么原料熬制,都没搞清楚过,只能确认一件事——肯定不是用的枸杞,也不知谁起的这怪名,故意误导。”



唐蒙更加好奇:“所以,这是甘蔗那个小姑娘的独家秘方?” 老头摇摇头:“咳,这不可能。她一个孤儿,每天跑码头做酱仔,就算有秘方,又哪来的精力去熬蒸腌渍?”



“孤儿?”



老张头道:“这丫头啊,从小有母没父。她母亲本来是在宫里作厨子,后来犯了大错,投水自杀。她一个人每天从白云山进各种酱货,扛去码头贩卖。啧,真是苦,真是苦。”



唐蒙暗道怪不得那姑娘面黄肌瘦,原来竟还是个早年失怙、近年失恃的孤儿。



“所以她的枸酱,也是从别人手里弄来的?”



老头点头:“大概三年前吧,甘蔗开始卖这种叫枸酱的东西,尝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可惜谁也不知她从哪里进的货,她也从不肯说。好在那玩意儿走货量很少,每两个月也就两小罐,大家可怜她,由着她卖个糊口钱。”



“那如今在哪里能找到她?” 唐蒙急切道。



老头捋了捋胡子,貌似沉吟。唐蒙掏出五枚铜钱,说你给我拿一罐鱼露吧。老头冷哼一声,唐蒙如梦初醒,硬着头皮说:“我要那罐豆豉酱好了……” 老张头这才接过钱:“这款豆豉酱你仔细品品,真不一样。” 唐蒙懒得争论,说好好。



老张头喜孜孜拿起一罐给他,然后说:“贵人想要找她,可以去西边瞧瞧,沿着溪水上去就行。那边还有个大酱园,甘蔗一般会去那里进货。”



唐蒙怀抱着豆瓣酱罐,按照老头的指引一路溯溪而上,很快看到另外一处僻静岩穴。他刚刚走进,远远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



“为什么今天不能卖给我啊?”



声音清脆响亮,确实就是那天的小酱仔。唐蒙探头张望,只见她站在酱园门口的石头上,蹙眉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竹篓,委屈得像一根没发起的小豆芽。



对面的酱园管事不耐烦道:“今天国主来祭祀先王,晚上要在白云山住下,附近合用的酱都调空了。下一批酱熟得五天以后,到时候你再来好了。” 甘蔗急得身子一晃,语气多了一分哀求:“我前几日没出门,今天再不出去卖货,可捱不到五天以后啦。”



酱园管事奇道:“我记得你刚进完一批,怎么快就卖光啦?” 甘蔗左手捏住右胳膊,咬着嘴唇不吭声。



远处的唐蒙知道答案。那一晚在船上,甘蔗扛去的一竹篓坛罐尽皆摔碎,对这种小商贩来说,几乎是全部家当的损失。小姑娘胳膊上有鞭打的淤痕,估计被打伤卧床了好几天,今天实在熬不下去,不得不强拖病体来进货。



酱园主人见她神情黯淡,换了个语气:“甘蔗姑娘,其实你何必这么为难,只要你把枸酱的秘方卖给我,便不必这么辛苦。”甘蔗面色一变:“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她气鼓鼓地扛起竹篓,毫不犹豫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酱园主人摇摇头,回转到岩穴里去。



唐蒙有心跟甘蔗打个招呼,可又怕对方反应激烈。这姑娘性子太要强,而且似乎对北人有敌意,他只好偷偷在后头跟着,寻思着找个机会给她点补偿。



甘蔗背着竹篓在林子里穿行,身影比河边的芦苇还纤弱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大概是大病初愈,她走了一段就要放下竹篓歇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水塘前。



这是溪水从岩边分流出来的一个小塘,形状如掌,水质清澈见底,半边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绿叶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几条游鱼,浮空似地飞着。甘蔗走乏了,跪在池塘边双手捧着清水啜了几口。许是太饿了,她抬起脸怔了一阵,伸手去扯水面的叶子。



那水生植物从水下伸出一根长柄,柄端分出三枚椭圆形绿叶,样子颇似茨菇。甘蔗伸手一扯,扯动整株植物离开水面,下面的根茎居然像藕条那么粗。甘蔗饿得没什么力气,费力拽了半天,才把它拽上来,撅成数节,连根带叶放入篓中。



看甘蔗的举动,大概是打算弄点野菜裹腹。唐蒙心下惨然惭愧,决心露面去帮帮她。他刚一迈步,却见水塘另外一侧走来两个汉子。这两个汉子头裹圆巾、身着褐短衫,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大概是附近酱园的酱工。



两个酱工显然认识她,眼睛一亮:“甘蔗,怎么不去卖酱,反而在这里捞绰菜呀?”



甘蔗不理他们,一个酱工笑嘻嘻道:“听说你前一阵恶了一位贵人,挨了顿打,这会儿好点没?我来帮你看看伤口。” 说完就去扯甘蔗的袖子。甘蔗瑟缩着身子躲开,继续埋头去拽野菜。



这更激起对方的恶趣味,第二个酱工伸手去摸她的脸:“看你卖酱那么辛苦,都瘦了,不如来我家算了。只要把枸酱的配方当嫁妆,亏待不了你。咱们白天熬酱,晚上熬人。”



他自以为说得俏皮,不料甘蔗“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回去熬你家的猪吧,都是同类,只有它不嫌你脏。” 另一个酱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汉子脸面挂不住,抬起大巴掌怒道:“你一个小酱仔,敢骂老子?” 说完抬手就要打。



甘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并不躲闪或求饶,而是梗直了脖子,死死盯着那酱工,仿佛要用目光支撑住自己。



那酱工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大手刚要扇下,这时一个陶罐从斜里飞出来,“咣当”正中脑壳。这倒霉鬼身子一歪,直接扑倒在地,一罐黄褐色的豆酱全洒在脑袋上。旁边同伴吓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也跌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甘蔗吓了一跳。她一抬眼,看到一个胖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再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天在船上的可恶北人,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



唐蒙不太熟练地抽出佩剑,笨拙地挥舞一下,沉声厉喝:“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好勾当!” 那两个酱工一见长剑寒光湛湛,再看来人衣袍华美,当即唬得面如土色,什么都不敢说,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待得两人消失在树林深处,唐蒙才长舒一口气。他可没用过剑,真打起来肯定白给。他试图把长剑插回鞘里,却尴尬地连续失败了三次,不得不把双腿并拢夹住剑鞘,才算把剑插回去。



甘蔗见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变回警惕神情。唐蒙看看她,一指地上破碎的罐子:“你如果要买酱,那边有个张记。” 甘蔗一撇嘴:“张老头家的东西咸死了,根本卖不出去,我才不要从他那里进。”



这其实是唐蒙故意抛出的一个破绽,就为引得甘蔗开口。只要肯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唐蒙附和道:“他家的盐确实是放得多了点,把本味都给遮住了,实在可惜。”借着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池塘边,顺手帮着甘蔗一扯,把一整根植物从水里**。甘蔗也不说谢谢,自顾扔进竹篓。



“这叫什么?” 唐蒙问。甘蔗觉得这人没话找话,头也不抬,硬邦邦道:“绰菜。” 唐蒙想了想,没听过,大概又是什么岭南特有的物种:“这能做什么用?”



“焯热了直接吃,能哄饱肚子睡觉。睡着了就忘了饿了。”甘蔗冷冰冰地回答。



唐蒙见她揪叶子时手腕都在发抖,大概是虚得实在没力气了,赶紧道:“啊,对了,甘蔗姑娘……前几天的事,实在对不住。” 甘蔗浑身一僵,冷笑起来:“是我瞎了眼,不该上贵人的船,须怪不得别人。” 唐蒙道:“这里有两吊钱,你拿去,权且算是赔罪。”



甘蔗没料到,这家伙居然真拿出钱来。她狐疑地接过去,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足斤足两,而且是秦半两,不是汉铸的轻薄榆荚钱,眼神更疑惑了——这个贵人特意追到白云山里,难道就为了给一个小酱仔道歉赔钱?



唐蒙又道:“对了,甘蔗姑娘,那天吃到的枸酱,请问你那里还有存货么?” 甘蔗本来稍有放松,陡然又被马蜂蛰的一口似的:“果然还是为了这个!你们都是苍蝇变的吗?一个个闻着味就凑过来!没有,没有!”



她把钱吊子往唐蒙身上狠狠一砸,背起竹篓就要走。唐蒙连忙解释:“我不是打听配方,我是想买来吃,买还不行嘛?” 甘蔗停住脚步,回头决绝道:“我是不会卖给北人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鼓声,由远及近,颇有节奏。唐蒙一拍脑袋,糟糕!这鼓声应该是南越王的先导仪仗传来的,他得赶回武王祠,和庄助一起“偶遇”南越王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池塘边缘,这里位于一处小山坡上,可以远眺番禺城通往白云山的大道。唐蒙远远眺望,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长队缓缓走在大道上,朝着山麓而来。



他的方向感甚好,一瞬间便判明了自己和武王祠之间的位置关系。从山腰到山脚的武王祠,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落差甚大。刚才他是盘绕而上,如果原路返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队伍抵达。



甘蔗本来要走,看到唐蒙站在山坡边缘,几次试探着往下去又缩回来,忍不住道:“你是想尽快下山?” 唐蒙忙不迭地点头。甘蔗叹了口气,说我不要欠北人的人情,你跟我来吧,有一条近路,就是要吃点苦头。



唐蒙看了看山坡高度和密不透风的灌木林,又看看甘蔗,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只是想进山偷个闲啊!” 胖子在心中欲哭无泪,不得不哆嗦着榔槺身躯,紧随小姑娘朝那一片绿海投去……



……与此同时,站在武王祠前的庄助,也陷入焦虑之中。



刚才黄同来报,说南越王即将抵达,可副使唐蒙却迟迟未归。庄助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白云山,繁茂的植被遮住了山中任何动静,那个混蛋八成又藏去哪儿去偷吃东西了吧!耳听得锣鼓声越来越近,庄助心一横,索性先不去管他,挺胸迈步,准备迎候武王的到来。



只见一里开外,负责先导的轺车已经驶来,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大车、持旗骑士和乐班。人数很多,但大部分车辆皆是牛车。南国马匹数量很少,畜力主要靠牛,和大汉帝王的仪仗相比寒碜了不少。



眼见车队将至,庄助忽然听到墓祠后面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视线转过去,赫然看到墓祠后的密林里钻出一个黑瘦的小姑娘,背上还有个竹篓。庄助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见到一个肥硕的身影拨开灌木,满头碎叶与藤须子,活像一只绿头肥鹦鹉。



原来唐蒙跟着甘蔗一路披荆斩棘,取直下行,楞是从密不透风的坡林里钻下山来,右侧衣袖还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好歹赶到了。



一见唐蒙这副狼狈样,庄助气得要用剑鞘去抽。这时黄同急急跑过来,说国主车驾已经停在祠门口了。庄助悻悻把剑按回鞘内,低声道:“快给我收拾干净!” 唐蒙忙不迭地把带着倒钩的藤须往下摘,疼得连声嘶哈,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对庄助大袖一甩,郑重道:“幸不辱命!”



“还拽什么词!赶紧把那破袖子收起来!”



庄助气得直翻白眼。只见唐蒙右侧衣袖被树枝划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一条肥嘟嘟的白胳膊。若被南越人看见,还以为汉使是来送祭祀用的豕肉。



那边甘蔗冷声道:“咱们两清了,我走了。” 她背起竹篓正要离开,却被黄同给拦住了:“你不许走!”



唐蒙以为黄同要责骂她,先一步挡在面前:“黄左将,她就是给我带路的。” 黄同一跺脚:“哎呀,现在国主已经到了,周围全是卫兵,她现在一个闲杂人乱走乱闯,会惊扰王驾!”



唐蒙环顾四周,实在没什么躲的地方。他看了眼身后的墓祠深处,发现祭台后面的壁柱旁有条窄窄的空隙,说甘蔗你去那里躲躲吧。黄同脸色大变:“那里可不能……” 他还没说完,甘蔗已被唐蒙硬是推了进去,她实在太瘦,居然嵌得严丝合缝,只有竹篓放不进去,随手扔在一旁。



她刚钻进去,就听墓祠外一阵脚步响动,有唱仪官高声喊道:“国主驾临。”这下子黄同也没办法了,只好悻悻瞪了唐蒙一眼,站回到庄助身旁,恭敬肃立。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迈入武王祠,此人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头发垂下两缕在耳边,末端用玉环束结,正是赵佗的孙子、当代南越国主赵眜。



庄助悄声对唐蒙道:“你看,赵眜这番装束,便是南越国主与百粤大酋的合体,以示两边兼顾,哼,真是不伦不类。” 唐蒙好奇地抬眼看去,这位南越王双眼高低不一,左右斜错,给人一种头歪的错觉。两个硕大的眼袋如悬铃垂挂,显得神情萎靡不振。



他忽然意识到。“眜”字读“默”,本是眼目不正之意。赵佗大概承秉着先秦遗风,以出生婴儿的体貌特点给孩子命名,看他双眼错落,名之曰“眜”,如晋成公之名“黑臀”、鲁成公之名“黑肱”。但……堂堂一国之君,叫这个实在太不讲究了吧?



在赵昩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官员。一个自然是吕嘉,另外一位额前垂发、面色焦黄的胖老头,想必就是土人一派的领袖橙宇。他们穿的皆是改造过的窄袖凉袍,足踏绳编木屐,想来南越官员都是这么打扮——凉快是很凉快,只是太不正式了,怪不得庄助瞧不上。



橙宇一看到庄助,第一时间挡在南越王赵眜面前,瞪圆了眼睛怒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刺杀大酋!”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淡黄如赭,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一样。



橙宇话一出,周围的护卫立刻紧张起来,呼啦一下把南越王围在中间。庄助不动声色,吕嘉先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何事惊慌,毛毛糙糙的,平白惊扰了国主!” 说完他对赵眜一揖:“国主,这不是刺客,而是汉使。”



赵眜抬抬眼皮,嘟囔了一句:“哦,是汉使啊?” 语气含混,听不出什么情绪。旁边橙宇大声道:“我听说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有这么不知礼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无疑!”



他的声线尖锐而古怪,但发音字正腔圆,搁在长安朝堂上也是一把论辩好手。庄助哪里还听不出来,橙宇这是在借题发挥。他立刻上前,径直对赵眜一拜:“汉使庄助,禀大汉天子之命,前来拜祭武王,不意偶遇殿下,冒昧死罪。”



橙宇叫道:“确实该是死罪!武王祠乃我南越重地,先大酋魂魄所栖。你们像个小贼一样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存的什么心思!” 吕嘉看了他一眼:“橙左相,你一口一个死罪,莫非是想替国主做主么?” 橙宇回瞪过去:“若他们真是汉使,为何不先去番禺城觐见?哪有不知会主人,先跑来别家墓祠的道理?”



橙宇讲起话来咋咋呼呼,颇有几分心直口快的蛮夷风格。可他每次嚷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不太好接。



庄助早有准备,朗声道:“南越武王年高德劭,为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本使临行前,天子谆谆叮嘱,要本使一至岭南,务必先行拜祭武王,以表慕贤尊老之心,试问橙左相,是觉得武王不配先受拜祭吗?”



庄助这一句话,更是诛心。橙宇眼皮一抖,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正琢磨要如何开口,旁边南越王赵眜却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伸出手来搀住庄助,神情很是感动:“唉,汉天子有心了,使者有心了。武王他老人家啊,生前最喜欢北边来使者,一聊就是一宿。你们能想着先来拜祭他,陪他讲讲话。很好,很好,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欢喜得很。”



他这么一表态,算是承认了汉使身份,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橙宇也不是真的要抓刺客,不过是想趁机杀一杀汉使的威风。他环顾四周,叫住了负责护卫的中车尉:“吕归,你过来!”



这人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吕氏族人,橙宇训斥他道:“明明汉使就在墓祠外等候,你负责巡查,为何不提前通报?”



吕归看了眼旁边的吕嘉,这事是家主安排“偶遇”,自然不能提前通报,但这理由没法讲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半跪下去,垂首请罪。橙宇冷笑道:“莫非你见到汉使,动了乡梓之情,想要行个方便?”



这话一说出口,吕归脸色登时大变。这指控实在太严重了,他急忙分辨道:“左相明鉴,在下只是一时疏失,绝无与汉使私下交通之事。这位使者我今日才是第一次见。”



橙宇阴恻恻道:“见面也许是第一面,但沟通可未必是第一次了。我听说汉使几天前就来了,留在番禺港的船上迟迟不见动静,也许就是等谁做内应吧?” 他若有若无地看了吕嘉一眼,吕嘉冷哼一声:“吕归如果做事有疏漏,该罚则罚,左相你不要扯别的。”



橙宇双眼上下的褶皱一同挤压,几乎让眼睛凸出来:“右相处事公正,不因私废法,实在佩服。” 他看向吕归,面色一沉:“今日在祠内等候的若不是汉使,而是个心怀歹意的刺客,你这么粗率敷衍,岂不是置大酋于危险之中?”



吕山喉结滚动,却不知如何辩驳。橙宇趁势道:“这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呢?如此心不在焉,怎么放心你来负责宫禁。滚出去,自领三十鞭子,等一会儿把腰牌交给橙水吧,别给右相丢人。”



中车尉这个职位一直由吕家把持。吕嘉没料到橙宇借题发挥,硬生生要夺掉一个要职:“橙宇,吕山有过当罚,但中车尉这么重要的职位,你自作做主,当场分给你家子弟,是不是太不把国主放在眼里了?”



橙宇不慌不忙道:“我这是内举不避亲。橙水身为中尉,本就是中车尉的副手。正选既去,次第补位而已,和他是不是橙氏没有关系。宫城与大酋身边,警卫不可有一刻松懈,还是你觉得无所谓?”



这句话反问实在犀利,吕嘉只好暂且闭上了嘴。奇怪的是,他们吵成这样,赵眜却恍如未闻,只搀着庄助的手一直在絮叨,大概这在南越朝堂属于日常,早习惯了。



站在庄助旁边的唐蒙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偷偷朝壁柱方向看了一眼。甘蔗藏得挺好,现场根本没人发现。正巧橙宇朝这边靠近了一步,吓得唐蒙赶紧挺身站过去,遮蔽对方视线。就这么一交错,他闻到橙宇身上有一股味道,这味道苦中带香,似乎是某种中原不常见的香料。



他再仔细一闻,发现这里每一个南越大人物,身上都带着一点独特的香味。看来南越人嗜香,有事没事都喜欢熏点什么。唐蒙本还想仔细分辨,可很快发现祠堂里的味道变得驳杂不堪,似有鱼露、兔醢、猪脂羹、腌芥子……味道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唐蒙毕竟不是狗鼻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



好在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一大批仆役从墓祠外鱼贯进来,一个个报罐抬坛,举案端盘,一会儿功夫就在墓祠内摆开一片祭祀用的飨宴。各色珍馐,琳琅满目,里面一半食材唐蒙都认不出来。



怪不得甘蔗买不到好酱,光是为了这一顿飨宴的调味,南越王就买空了白云山附近的酱园。待得仆役们布置完成,吕嘉上前提醒说仪式要开始了,赵眜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庄助,打了个呵欠,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唐蒙抖擞精神,一盘盘细看过去,近距离观摩王家盛宴的机会可不多。他忽然发现庄助也在凝神细观,而且嘴唇还不时蠕动,顿感亲切:“庄大夫你也觉得这飨宴不错?”



庄助没理睬,仍旧全神贯注。这唐蒙这才注意到,他是在数数。等数完了,庄助低声感叹道:“《周礼》有云:王举,共醢六十罋,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南越王这是严格按照周天子的仪制来做供奉啊,还真把自己当天子了。”



唐蒙数了数器皿,数量确实对应得上。庄助微微冷笑:“到底是蛮荒之地,读书一知半解。周礼所言,是周王进餐的仪制,不是祭奠先王的礼节。他们拿活人吃饭的规矩来供奉死人,实在可笑。”



仆役们摆完坛坛罐罐之后,唱仪官又喊道:“奉神主。” 很快就有两名巫童装扮的少男少女进来,举着一块长方形的大木牌,口中唱着招魂。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的装束是浓浓的楚巫色彩,唱的调子却是越风。



在这古怪的旋律中,吕嘉、橙宇和其他南越臣子纷纷跪下,赵眜上前先叩首三次,然后把木牌接了过去,牌上写着十个大篆,笔迹繁复,如同一堆蠕动的虫子。



以南越之风俗,君王一年入葬,二年立祠,到第三年才可以在祠里供奉神主牌。所以南越王这一次致祭的目的,就是要亲手把赵佗的神主牌奉入祠内。从此之后,这座墓祠便可以代替陵寝,接受后人供奉和祭祀了。



在唱仪官咿咿呀呀的指挥下,赵眜按照礼仪一步步行事,很快就进入最后一个仪式。他双手举着神主牌,恭恭敬敬朝着案前立去,这时一个声音却打断了这个动作。



“等一下!”



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谁敢大声喧哗?众人视线一扫,发现出声的居然是那个汉使庄助。



庄助阔步上前,对赵眜一揖:“殿下,这神主之牌的材质,莫非是樟木制成?” 赵眜把鼻子凑近木牌嗅了嗅,点头说有刺鼻味,应该是樟木没错。



“神主牌用哪种木料,历代均有讲究。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秦人以梓。以樟木为神主,怕是不合礼法。”



庄助声音洪亮,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橙宇第一个跳出来:“我南越国祭奠先王,你身为汉使观礼即可!凭什么横加干涉?” 庄助坚持道:“既然是祭奠先王,更该谨慎,稍有错乱,可是会搅扰死者阴灵不安。”



“往大了说,这是南越国之事;往小了说,这是赵家之事。祖先开不开心,轮不到你评判!”橙宇怒气冲冲,刻意用肥硕的身体挡住赵眜,唯恐这位南越王说出赞同汉使的话。



吕嘉在旁边也是一脸意外。按照计划,汉使只要随南越王一同回城就好,观礼期间不需要有任何动作。怎么这位汉使却主动跳出来,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节外生枝?他连忙打圆场道:“如今一时也做不出第二块神主牌,姑且先供奉上去,容后再补,不要耽误了吉时。”



庄助见两位丞相都拦着,南越王又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本是想给你们个台阶,你们却无论如何不肯下,非逼着我说破了实话!”



他迈步走到神主牌前,伸手指着那一排鎏金大字道:“你们真以为中原无人识得大篆么?这上面分明写的是’南越武帝赵佗之神主位’!这是僭越!”



最后四个字,震得墓祠房梁上的尘土扑簌簌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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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翻滚吧熊犊子 发表于 2023-2-17 16:07
馋蜀枸酱了,现在有类似的玩意儿吗?

无从可考
但有人说这个枸酱的完全体是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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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8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谁能掌握武王遗愿的解释权,谁就能控制赵眜,就能掌控南越的未来”——《食南之徒》第六章  ​​​


当年秦末之世,赵佗趁着中原大乱之际在岭南割据,自称“南越武王”,坚决不肯归附,一直熬死了刘邦。到了吕后临朝,汉廷与南越连打了几场恶仗。南越军凭借五岭天险,连连挫败汉军的攻势。赵佗声威大震,遂公然称帝,改号为“南越武帝”。



孝文帝即位之后,老臣陆贾出使南越游说利害。赵佗考虑到连年征战,南越苦不堪言,便撤回了“武帝”之号,仍称“武王”,向北方称藩。汉廷与南越这才明确了彼此关系。



如今赵佗的神主牌上,公然写着一个已被废除的帝号,其用意昭然若揭。若不是庄助眼睛尖,便被这些南越人给蒙混过去了。



听到庄助这么一点破,吕嘉的脸色一变。这次奉神仪式是土人一派负责筹办,他没料到,橙宇会在这件事上搞小动作,而且更麻烦的是,那个楞青头汉使居然当场说破,连个转圜余地也没有。



“殿下,我只问你一句,这牌子的事您是否知道?”庄助目光灼灼,看向赵眜。赵眜很努力地分辨牌上的篆纹,这时橙宇已抢先道:“这具神主牌是放在墓祠里的,无伤大雅。”



庄助厉声道:“武王生前明明已撤销帝号,你们却强加僭称,违礼逾制。难道这是无伤大雅的事吗?”



他右手按住剑柄,整个墓祠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唐蒙对这突然的变故有些惊慌,但他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塌台子,于是也努力挺直身体,站在庄助身旁。



”真以为我们南越怕了你们两个无礼的小使臣?” 橙宇一双黄眼瞪得要凸出来。庄助毫不示弱:“戕杀汉使的后果,你可以试试看!” 然后看向赵眜,朗声请道:“请南越国主更换神主牌!”



赵眜看看庄助,又看看周围,神情有些迟疑。这时橙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大酋啊,武王他老人家的临终遗愿,只要一个帝字陪葬而已。他统御南越几十年,对我岭南恩德深重,难道这点心愿,都要被北人阻挠吗?都要让您背负起不孝之名吗?”



他说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赵眜一听自己可能会被骂不孝,立刻有些惊慌:“先王他确实不容易啊……”



吕嘉见势不妙,连忙大声打断:“橙宇!你不要信口雌黄,武王何曾有过这种遗愿?”橙宇收住泪水,双手一摊:“他老人家向他信任的人吐露心声,你没听见而已。”



“胡说!武王去世乃是意外猝死,当时你我俱在现场,何曾有过什么临终之语?”



“武王是没说出来过,但只要稍稍用心体谅,就该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



那边吵着,这边庄助和唐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惊。这南越国也太耿直了吧?外人在场,一场吵闹便把宫廷秘事都掀出来了——三年前的赵佗之死,似乎还是场意外?



庄助微微眯起眼睛,喃喃道:“他们送往长安的丧报里,只说是寿终而亡,没想到竟然是意外猝死啊……” 唐蒙在一旁道:“百岁老人,发生点意外倒也不奇怪。”



“可到底是什么意外,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庄助隐隐把握住了南越局势的关键。



看来赵佗之死非常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明确的遗嘱,给秦人和土人留出了想象空间。谁能掌握了武王心愿的解释权,谁就能控制性格昏弱的赵眜,从而决定南越国策未来的走势。而这种解释权的表现,就表现在“称帝”这件事上。



所以无论是吕嘉还是橙宇,在称帝这件事上必须竭尽全力,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庄助不失时机地献上一次助攻。他阔步走到赵眜面前,郑重一礼:“三年之前,南越送丧报至长安,报中只略言武王寿终,却未及缘由,天子一直深为困惑。今日希望能聆听武王登仙之情状,我代为转奏,也好让陛下安排巫祝祈禳,告慰泉冥。”



赵眜这个人没什么主见。两位丞相吵到现在,他没有发表任何明确意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与其和橙宇做口舌之争,不如直接逼一逼赵眜。



果然,赵眜被庄助这么当面一逼,立刻有些局促不安,看向橙宇:“左相,要不你给汉使说说看?”橙宇有心拒绝,但大酋既然表态,他只好无奈道:“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三年之前,武王召见

我与吕丞相议事,一直议到深夜才告辞离开。武王腹饿,便吩咐宫厨煮了一碗壶枣菜粥。谁知他食粥有些着急,误吞下一枚壶枣核,正卡在咽喉处。等我们发觉不对,返回查看,他老人家已经……已经溘然长辞,如此而已。”



他说着说着,赵眜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似乎不忍回想当时的情景。



庄助一时无语。赵佗一代枭雄,最后却因为这么一枚枣核而死,未免荒唐。旁边唐蒙突然“啧”了一声,庄助斜眼看去,问他干嘛,唐蒙挠挠头,说没事,没事。



橙宇继续道:“事后我与吕丞相仔细盘查过,当晚武王身边只有一个护卫和一个厨娘,并无旁人在侧。是那个煮粥的厨娘太过粗心,没有把枣核去干净而已。事后那厨娘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自杀,这件事也便到此为止。”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个凄厉声音陡起:“你们瞎说!根本不是阿姆的错!”



这一下子,整个墓祠的人都惊了。众人左顾右盼,却没见到什么人影。不少人心想,莫非是山精作祟?还是仙人下凡?只有唐蒙面色大变,急忙要冲到祠后壁柱那里阻拦,可惜终究晚了一步,甘蔗从那空隙里跳了出来,双拳紧攥,向着墓祠里的所有人激愤吼道:



“我阿姆没害死大王!没有!”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那个厨娘的女儿?她埋伏在墓祠干嘛?难道是要复仇不成?几名护卫立刻把赵眜护在身前,黄同猛然上前,一下子把甘蔗按倒在地。



甘蔗被压得动弹不得,脖子硬梗着不肯垂下:“不是阿姆!不是阿姆!你们不许这么说她!” 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言语里哭腔嘶哑。



吕嘉和橙宇同时看向对方,异口同声指责道:“右(左)相你让一个负罪厨娘之女藏在墓祠,专候国主(大酋),是何居心?”



他们对彼此都很熟悉,指责归指责,却能从对方的眼神里判断,这应该不是对家预先安排的手段。两条老狐狸一边指控对方居心叵测,一边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从哪里蹦出来的?



庄助狐疑地看向唐蒙,希望得到一个解释,可唐蒙也一脸茫然。他先前知道甘蔗的母亲在宫厨里犯了事,哪能想到这事居然是噎死了赵佗。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不知轻重,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替她母亲辩驳,这不是作死么?



他擦擦额头的汗水,正想着如何搭救,吕嘉已抢先一步,走到甘蔗面前温言道:“你的母亲,莫非是叫甘叶?” 甘蔗仰起头,大声说是。吕嘉微微一笑:“我记得她。她是第一个做到厨官的土人,厨艺高妙,颇得先王信重,对不对?” 甘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但这句话听在橙宇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味道。



噎死赵佗的甘叶是土人,藏在墓祠的甘蔗是土人,这盆脏水泼向哪里再明显不过了。他立刻厉声打断:“不管她是不是甘叶之女,胆敢擅入墓祠,惊扰王驾,就是杀头的重罪!吕丞相,你同不同意?”



你不是说这人是我指使的吗?那我主张杀了她,总能证明清白了吧?反倒是你,敢不敢做同样的事?橙宇一句话,把软鞠重新踢到吕嘉面前。吕嘉面无表情:“左相此言甚当,典礼重地,岂容罪臣的子女乱闯!该杀!”



两人都是一般心思,防止对方拿这件事攻讦自己,最好就是主张将她杀掉。今天墓祠之争有点失控,不要再平添变数了。



黄同见两位丞相达成一致,一把揪起甘蔗的头发,要往外拖。甘蔗格外倔强,一边喊着“我阿姆没害死大王!”一边拼命挣扎,踢翻了旁边的竹篓,里面装的绰菜一根根滚落在地上。



唐蒙眼见不能再拖,急忙拦住黄同,大声道:“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是我在山中迷了路,请甘蔗姑娘带路到此,正好赶上南越王驾临,临时让她躲起来,小姑娘没有别的心思!”



橙宇翻翻眼皮,一阵冷笑:“一个罪臣之女,居然勾结汉使,潜藏墓祠,果然是居心叵测!”唐蒙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钦佩。这个橙宇脑子转得真够快,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瞬间曲解成一桩阴谋,真是天生就吃这碗饭的。



这时一直昏昏欲睡的赵眜睁开眼睛,看向甘蔗:“你的母亲原来是甘阿嬷么?” 甘蔗被黄同压住,只得点了一下头。赵眜顿时喜出望外:“她烹的东西,我一向最喜欢吃,又香又甜,味道可真好。” 说到这里,他忽又情绪低落,语气惆怅:“哎,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赵眜这么开口一问,吕嘉也罢、橙宇也罢,顿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南越王如此亲切地对甘蔗谈论她的母亲,那……咱们还杀不杀?一直钳住甘蔗的黄同,不得不把她的双臂松开,后退了一步。



甘蔗揉了揉被扭痛的脖子,牙齿咬在嘴唇上,几乎渗出血来。赵眜忽然注意到她脚下散落的绰菜,眼睛忽然一亮:“这……莫非是睡菜吗?” 甘蔗楞了楞,迟疑答道:“这叫绰菜,只有阿姆才会叫它睡菜。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眜眼神更亮了:“那你吃过她熬的睡菜壶枣粥么?”



“吃过吃过。” 甘蔗没想到全场唯一正常沟通的,居然是国主。



赵眜微微仰起头来:“从前本王每次失眠,甘阿嬷都会熬一釜绰菜壶枣粥,她说这叫睡菜,可以平肝息风,再加上壶枣,可以养心安神。我喝完之后再躺下,必然一觉睡到天亮。”



讲到这里,赵眜神色一黯,“她临死前一天,还给我熬过一釜,唉,那是我最后一次睡了个好觉。之后别人再给我煮羹了,总不是那个味道,也没什么功效……” 他絮絮叨叨地摇动着脑袋,两个黑眼圈格外醒目。



唐蒙反应最快,一扯甘蔗大声道:“愣着做什么?你阿姆不是教了你熬壶枣粥的秘诀吗?还不做给殿下尝尝?”他见甘蔗还傻楞在原地,生怕这耿直丫头说出“不会”二字,急忙又对赵眜一拍胸脯:“这些绰菜刚刚采撷下来,最是新鲜不过。殿下既然要在白云山驻跸一宿,我和她现在就去熬煮,保管您晚上可以喝到睡菜壶枣粥,踏踏实实睡一宿。”



他看出来了,赵眜最关心的,根本不是什么王位帝位,也不是秦土之争,而是睡个好觉。果不其然,赵眜一听,大为欣喜,催促说那你们快去熬来。



唐蒙松了一口气,至少在粥端上来之前,甘蔗暂时没有危险了。他想了想,又向赵眜恭敬一揖:“臣在中原之时,对于睡菜的功效也有耳闻。此物可以治心膈邪热,但须内外兼攻。殿下得先宁心静气,神无浊念,再服用睡菜壶枣粥,方奏全效。”



说完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左手抄起竹篓,右手推搡着甘蔗,一起朝祠堂门口走去。



橙宇眼见两人要走,眉头一拧,忙对南越王道:“大酋,武王赵佗正是吃了睡菜壶枣粥,才出的事,在他的祭仪上喝这个粥,不太吉……”



他还没说完,发现赵眜正深长脖子望向两人的背影,只好硬生生掐断了尾音。南越王长期深受失眠困扰,一直四处搜寻治眠良方。这时他如果站出来阻挠,就算赵眜不迁怒,吕嘉也会伺机煽风点火,何必呢?



这时赵眜挥了挥手:“本王累了,你们尽快去把武王的牌位准备好,把仪程走完吧。” 他说完之后,让仆役抬过来一架竹制滑竿,自己躺上去,闭目揉起了太阳穴。



无论是庄助还是吕、橙两位丞相,都敏锐地注意到,赵眜用的词是“武王牌位”,不是“武帝牌位”。这位自从踏入墓祠后就态度暧昧的南越王,终于表露出了一个明确意见。



看来唐蒙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对赵眜起到了微妙影响。为什么无法安眠?因为无法宁心静气?为什么无法宁心静气?因为神有浊念?浊念从何而来?还不是底下人吵吵嚷嚷,让赵眜心烦意乱么?



率先反应过来的庄助,对赵眜大袖一拜:“臣不揣冒昧,愿为武王神主牌正字。”



他这么说,一来是给个台阶,你们只是写错字而已;二来是顺便嘲讽一下,蛮夷到底不识字。庄助乃是辞赋大家庄忌之子,他提出修改错字,没人能质疑其资格。



橙宇对赵眜的脾性很熟悉,知道这次神主牌非改不可,只得恨恨道:“不劳庄大使费心,我南越自有文士。” 他侧脸唤过随从,过不多时,便搬来另外一副神主牌。庄助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次的牌位写的是“南越武王赵佗之神主位”没错。



这种木牌上的字,都是茜草根混着金粉书写而成,仓促间不可能制备得出来,除非……



“这家伙……早就准备了两幅牌位。” 庄助暗暗冷笑。



对面橙宇虽然一脸激愤,眉宇间倒没什么沮丧之色。看来土人一派对于“武帝”神主牌这事并不执着,能立起来最好,不立起来也无所谓,至少能让大酋看到,他们为先王争“帝号”的忠心。相比之下,吕嘉一心维护汉使的嘴脸,反而暴露出秦人的屁股。以后南越王用人,多少会想起今天的情景——毋宁说,这才是橙宇的真正目的。



当然,庄助也不吃亏。他据理力争,挫败了土人的僭越之举。将来回到长安,这就是一笔可以写入奏报的光彩政绩。算来算去,只有吕嘉吃了亏,损失了一个中车尉的职位,但他涵养极佳,面上不露任何痕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本来众人吵成一团乱麻,结果甘蔗一跳、唐蒙一言,反而把局面给破开了。诸方各自退开几步,垂手而立。赵眜见大家都安静不吵了,这才恹恹地从滑竿上站起来,在两个巫童的吟唱声中,按照仪程继续奉牌,墓祠里一时充满祥和肃穆之气。



赵佗的神主牌被奉立的同时,唐蒙和甘蔗进入了南越王的驻跸营地。



这个营地选在了两峰之间的山坳入口处,依山傍水,清凉而无暑气。南越王每次进山祭祠,都会在这里多停留一日再返回番禺,以示追思不舍之心。



两人来到庖厨位置,里面灶、鬲、甑、釜一应俱全,还有各色酱醢食材,估计都是今天从白云山征调来的。唐蒙环顾四周,一捋袖子:“你把绰菜择一择,我来生火。” 甘蔗瞪着这个胖乎乎的北人,一脸莫名其妙:“你要干嘛?”



唐蒙道:“熬睡菜壶枣粥啊——哎,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会熬吧?我可是把牛都吹出去了。”



甘蔗把脸扭向另外一边,语带厌恶:“我不想给他们做,是他们逼死我阿姆的。” 唐蒙叹了口气:“现在两个丞相都要杀你,想要活命,非得把南越王哄高兴不可。我知道你阿姆是冤枉的,但也得先保命不是?”



甘蔗又是一撇嘴:“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北人,怎么能知道我阿姆冤枉?拿好听的话哄我罢了。” 唐蒙一窒,这孩子可真会说话。他嘿嘿一笑:“我偏偏就是知道。我一听南越王是被粥里的枣核噎死,就知道你阿姆肯定是被陷害的。”



甘蔗愈加不信:“壶枣睡菜粥是我阿姆的独门手艺,你哪里知道去?还说不是大话。”



唐蒙像是屁股被刺了一矛似的,愤慨道:“你搞清楚,壶枣粥本来就是中原传过来的膳食好吗?” 甘蔗大为疑惑,似是不信。唐蒙气得笑起来,无奈解释道:



“南越王赵佗是真定人,这粥是燕地特产,是他带来南方的。最正宗的做法,是要用甘草与麦粒来熬粥,才有安眠之功效。只因为岭南不产麦子,所以你母亲加以改良,把绰菜换成睡菜而已。”



甘蔗一脸疑惑,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唐蒙一说起食物,就来了精神:“我跟你说说这正宗壶枣粥的做法啊。先取上好的壶枣洗净,上甑蒸熟,再剥皮去核。单取枣肉出来碾成泥,拌上榛子末,用浆水调成糊糊。麦粒与甘草入鼎煮到八成熟,放枣糊下去调匀,熬半个水刻即好。”



甘蔗点头:“阿姆确实是这样子做的。”唐蒙一拍陶盘,肥嘟嘟的脸颊一阵颤动:“你想想看,按照这样的厨序,枣肉和枣核一开始就分开了,中间还要经过捣烂、调糊,怎么可能掺进一枚硬邦邦的枣核去而不被发现?”



甘蔗闻言,瘦小的身躯为之一震:“那……那粥里的枣核从何而来?” 唐蒙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从常理判断,厨师不可能犯这个错误。”



甘蔗先是怔了怔,随即两片薄嘴唇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最后全身都扑簌簌地哆嗦起来。唐蒙以为她得了什么急病,正要伸手去拍拍,却像是破坏了某种平衡,小姑娘陡然放声大哭起来。



唐蒙顿时手足无措,想伸手进袖子拿绢帛给她擦眼泪,一摸却摸空了——大概是下山时袖口被划破,里面的东西掉在半路了。唐蒙只好放弃这个举动,尴尬地转过身去,蹲下开始择菜。



甘蔗哭得很厉害,也哭得很痛快,泪水如岭南七月的雨水宣泄而出。她一直坚信阿姆是无辜的,但

那只是出于感情的一口倔强之气,没有证据,没有道理,更没人肯相信。此刻听唐蒙点破其中关窍,甘蔗才第一次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阿姆真的是被冤枉。



唐蒙低头择着绰菜,背后哭声渐消,一个鼻音闷闷的哭腔传来:“你这是在干嘛?” 唐蒙头也没回:“你先休息一下,我把菜择好。”



甘蔗用手背擦擦眼边,一把推开唐蒙:“笨死了,哪有你这么择的?绰菜又不是只吃叶子,要连根茎一起煮才行。” 唐蒙一楞:“这玩意儿的根茎苦得很,你给南越王吃这个,不是要苦死他?” 甘蔗道:“那是别人家熬的睡菜粥,我阿姆的独家秘方可不一样。”她抬起下巴,微微红肿的眼神里满是自豪。



唐蒙好奇道:“是加甘蔗汁或者胥余果肉来冲淡苦味吗?” 甘蔗大是不屑:“阿姆的秘诀,可没那么笨!”唐蒙一拍脑袋,是自己想岔了。这睡菜粥可不是为了品尝,而是为了治疗失眠,口感是次要的。于是他退开一步,看甘蔗操作。



甘蔗嘴上说是秘诀,手里倒丝毫不避人。她先把根茎切成碎块,统统扔进甑里单蒸。唐蒙注意到,她在鬲水中撒了一把姜末和盐,然后又把绰菜叶撕成一条条的,用沸水淋过一遍,捣成叶糊。



当然,唐蒙自己也没闲着。他从一个大瓮里翻出几把壶枣,下手捣成枣泥,然后又在食材堆里翻出一罐稻米,这是供应南越王的上等精米,每一粒都碾去了糠皮,白花花的如碎玉一般。他蓦地想到白云山沿途的水田,啧啧感慨了一番。用这样的精米熬粥,可以想象,口感该有多么浓稠。



“那是南越王才配吃的东西。我们平时都是吃薯蓣,难得吃到白米。” 甘蔗说。唐蒙“哦”了一声,看来是自己想差了,白云山下那一片片稻田,看来只是专为贵人们享用的。



两个人忙碌了半天,把所有食材陆续放入釜中,开始熬煮起来。只见火苗有条不紊地舔着釜底,在热力托举之下,釜内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如楚巫呢喃。两个人守在旁边,还没尝到粥的味道,就已经快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甘蔗猛然醒过神来,先看了看釜内的火候,然后从旁边竹篓底部取出一个小陶罐来。



这个小陶罐的外面,用一圈麻草套着,正是甘蔗用来盛放枸酱的器皿。之前在船上那一场骚动,这小东西居然幸存下来了。甘蔗把盖子打开,倒转罐口惯了一惯,隔了好久,终于有一小股黏稠的透明液体徐徐流出,落入沸腾的釜内,迅速融入粥海之中。



“这就是你阿姆的秘方?” 唐蒙立刻猜出了答案。



甘蔗把罐子用力晃了晃,确保最后一滴流出来:“最后一点了,新的得等到下个月。”她抱着陶罐,眼神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但又混杂着几缕期待。



唐蒙没留意甘蔗神情的变化,他紧盯着鼎里,琢磨着枸酱在其中的功用。那种似酒非酒的神秘醇香实在太神秘了,既可以给嘉鱼调味,也可以辅佐睡菜壶枣粥,似乎无所不能。



这到底是用什么材料熬制出来的?唐蒙只觉百爪挠心,恨不得自己跳进釜里去感受一下。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睡菜壶枣粥的秘诀是枸酱汁儿,那说明甘蔗的母亲甘叶至少在三年前,就开始把它用于宫内烹饪了。看来这种枸酱,不是甘蔗做了酱仔之后才得到的,而是继承自其母。



怪不得别人一问枸酱来源,她反应就极其强烈。不光是生计原因,也因为这是属于她阿姆的羁绊吧?不过唐蒙没有贸然询问,这应该是甘蔗最忌讳的话题。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改善,可不能毁掉信任。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哎,你阿姆,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这位厨娘本身充满好奇,一个土人能做到赵佗的宫厨,手艺一定有过人之处。甘蔗嘴唇动了动,眼神发直。就在唐蒙以为自己被拒绝时,她单薄的身板往灶台旁一靠,双腿蜷起来,细声讲道:



“阿姆是罗浮山下人,本来在番禺港一家食肆做厨娘。她很喜欢做饭,经常会搜罗一些从来没人吃过的食材,烹煮一些从来没见过的菜式,很受水手们欢迎。武王有一次出巡,吃到她烹的嘉鱼,觉得特别美味,便把她召进王宫里,专门给整个王族做厨子。”



唐蒙听得双眼发亮,恨不得也去认个娘亲。甘蔗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先王死了以后,他们都说是我阿姆干的。她做了那么多年饭,那么多人吃过,可到头来谁也不肯替她说一句话,结果她只能跳了珠水……”



甘蔗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唐蒙心下恻然,他是见着酱工们怎么欺负她的,甘叶怎么忍心抛下自己女儿自杀呢?他出言劝慰道:“别哭了,啊,等南越王喝完这釜睡菜壶枣粥,心情好了,就会赦你无罪啦。”



甘蔗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定定看向唐蒙:“你倒没其他北人那么坏。” 唐蒙听这话不太对劲儿,皱眉道:“什么话!你之前被北人欺负过吗?” 甘蔗摇摇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北人。但大家都这么讲嘛,说你们北人狡黠贪婪,又自大又小心眼,比珠水边的蚊虫还恼人。”



唐蒙没想到,中原人在南越国的形象居然这么差,连一个没离开过番禺的小酱仔都有如此偏见。他苦笑不已,又无从解释。这时甘蔗上下仔细打量,又道:“哎,你应该是汉使……吧?” 唐蒙纠正说:“是副使。”



甘蔗兴奋起来:“我听说来南越的汉使都非常嚣张,整天胡作非为,官府从来不敢管——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唐蒙眼角一抖,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夸奖还是讽刺。甘蔗道:“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是谁把枣核放进先王的粥里,冤枉我阿姆清白的?”



唐蒙圆溜溜的小眼里,陡然绽出锐芒。甘蔗的无心之语,提醒了他一种可能:噎死赵佗的枣核背后,可能潜藏着很深的水……宫闱之争,至为残酷,可不止长安是这样。轻易涉足,也许会淹死在里面。



甘蔗见唐蒙不语,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你帮我阿姆洗清冤枉,我把枸酱的来源给你。”



她说完之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感兴趣,但这是她唯一能够拿来做交易的东西。下一个瞬间,甘蔗感觉到双肩猛然被一双肥厚的大手按住,随即有炽热的鼻息喷过来。



“一言为……”



三个字刚刚脱口而出,最后一个字却被嘴唇硬生生卡住。唐蒙的表情古怪至极,溢于言表的兴奋还未褪去,又有戒备与忧虑涌现出来,仿佛体内有两种力量在互相交战抗衡。



最终他冷静下来,把大手从甘蔗的肩膀挪开,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道:



“粥快好了,咱们赶快送过去。这件事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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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9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南越王的仪仗从白云山徐徐开出,朝着番禺城逶迤而去。



赵眜坐在马车之上,脸色比来时亮了几分,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了。他甚至有兴致拿起一枚柑橘,剥给邻座的庄助吃。庄助优雅地把橘瓣儿捏在手里,不往口中送,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昨晚那一釜睡菜壶枣粥效果惊人,南越王喝完之后,一夜酣眠,次日起身神采奕奕,一扫之前的颓靡。群臣纷纷祝贺,说先王有灵,庇佑子孙,于是赵眜当场赦免了甘蔗冲撞仪仗的罪过,还打算指派她入宫做帮厨。



这一次两位丞相难得意见相同,异口同声地劝谏大王不可。



甘叶毕竟是害死赵佗的元凶,把一个罪婢之女留在王宫烹煮膳食,怎么说都不太吉利。赵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但吩咐甘蔗要定期送睡菜壶枣粥入宫。



安排完这些琐碎的人事之后,赵眜叫来汉使一同上车,结伴返回番禺。不过上车的只有正使庄助,副使唐蒙则被安排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唐蒙乐得清净,他斜靠着牛车旁边,心思随着身体一起晃晃荡荡。



昨天甘蔗希望他帮母亲恢复清白,听着一桩小事,可仔细一想,会发现难度极大。甘叶的罪名是噎死赵佗,想还她清白,就得搞明白南越王真正的死因。想搞明白真正的死因,就得去刺探人家三年前的宫闱秘史。你一个汉家使者四处打听南越宫中之事?万一被人发现,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唐蒙对于枸酱固然充满好奇,可分得出轻重。他在南越的本职工作都尽力在偷懒,更别说主动去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只是甘蔗看着实在可怜,唐蒙不忍当面拒绝,说等回到番禺城,再给你答复。



他当天晚上,就找到庄助,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唐蒙本以为上司一定会大骂荒唐,然后他就有理由回绝甘蔗。万万没想到的是,庄助非但没反对,反而大力赞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真能从武王之死里挖出什么隐情,汉使将在南越局势上占据主动。



“唐副使,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除了绘制舆图,也多花点心思帮帮那个甘蔗。”庄助笑眯眯地拍了拍唐蒙的肩膀,勉励道:“别嫌它是一桩小事。有时候,些许微风便可以改变千石巨船的航向。”



“我没嫌它是小事,我是嫌它不够小!”



唐蒙在心中哀鸣着,面色僵硬地拱了供手,内心后悔到噬脐。他本想躲事,千算万算,却给自己招惹来额外的工作。不过这须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被那个该死的枸酱迷住了双眼。



一想到枸酱,唐蒙的嘴里不由自主又分泌出津液。有一说一,那东西确实充满诱惑,令人念念不忘。无论烹嘉鱼还是睡菜壶枣粥,只要它加入之后,滋味都会变得富有层次,下次试试去配炖禽鸟或熬脂膏,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妙用……



“咕咕”



他腹内发出几声蛙鸣,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揉揉肚子,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大路上。



车队花了小半天时间,从白云山赶回番禺城。这一次,把守城门的橙水没有多做阻挠,乖乖地把中门大开,迎进了南越王和两位汉使。只是他看向庄助与唐蒙的视线,格外不舒服,仿佛一条注视着猎物进入攻击范围的毒蛇。



番禺城的布局,和中原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出自秦军之手——同样是四方外郭,内置若干里坊。但和长安相比,番禺的里坊颇有一些独特之处。



一是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



二是番禺的坊墙并非完全封闭,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鼎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



唐蒙靠在牛车上,左右张望,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他早在番禺港内就知道,岭南人爱吃,可进了城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瘦小的垂发之民,应该是番禺城民。此人赤裸上身,头缠布巾,正冲这边兴奋地叫喊。



唐蒙还以为这是岭南土着淳朴的欢迎,正要微笑回应,不防那人手里扔出一个黑物,飞过一条弧线正中脑门。他“哎呀”一声,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从车上栽倒下去。再一抬头,那城民跑得无影无踪。



唐蒙暗叫晦气,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个古怪东西,大如木瓜,皮色青黄,不是寻常的浑圆或长条形状,而是五条宽棱合并在一块。他把它捡起来,大小正好合掌一握,指甲抠进去,便有汁水溢出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先问问这是什么果子,还是先看看是谁砸过来的。



这一犹豫,很快有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砸过来。他一边狼狈闪避,一边不忘分辨里面有橄榄、桃核、胥余壳碎片,还有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其他的就顾不上认了,只知道砸起来很疼。



直到黄同从后头驱马赶过来大声呵斥,这次意外的袭击才告结束。唐蒙把歪掉的头巾重新扶正,抬眼看到两侧坊墙上面有许多人影。随着视线扫过去,这些城民纷纷低伏,却有阴阳怪气的喊声从两侧的坊墙内抛过来:



“北狗滚回可!”



“五岭山高,摔死汝属!”



“侮辱先王贼,头立断!”



有些叱骂声能分辨出是中原音,有些纯粹是当地土话,听不懂,但语气肯定不是褒奖。唐蒙不太明白,他们明明是初次进城,何至于引起这么大的敌意。



黄同在坊墙根下来来回回巡了几圈,这才满脸尴尬地来到牛车旁,解释说大概是番禺城民们听信传闻,对尊使有所误会。“传闻?什么传闻?”唐蒙莫名其妙。黄同“咳”了一声,说南越武王在南越民众心目中声望甚高,他们想必是风闻奉牌仪式的风波,故而气愤。



他说得委婉,唐蒙旋即反应过来,看来这又是橙宇搞得鬼。奉牌仪式不是公开活动,知悉内情的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第一时间把奉牌风波传回城中,而且添油加醋,变成一个“汉使欺凌先王”的故事。



普通百姓一听说汉使砸了先王的牌位,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可不懂“武王”、“武帝”之间的微妙差异,反正汉使最坏就对了,必须得夹道“欢迎”一下。怪不得进城时,橙水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敢情是等着看热闹呢。



“吕丞相……就任由他们这么搞?” 唐蒙把一截果皮从头顶撕下来,抱怨起来。



黄同苦笑道:“他们扔的只是瓜果皮骨,就算逮到,也不过几板子的事儿,反惹起更大的乱子。尊使多见谅。”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蒙不由得暗暗感叹。橙氏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两全之法”。不停地挑事,闹成了,可以小小地占个便宜;闹不成,便借此煽起民众情绪,制造对立。对橙氏来说,怎么都是赚。两代之前,这些岭南土着还在茹毛饮血。在赵佗这么多年悉心调教之下,他们如今玩起心眼来可丝毫不逊中原。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但零零星星的窥探和敌意,却无处不在。最让唐蒙心惊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跑到牛车旁,冲他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笑嘻嘻地跑掉。他的同伴们躲在远处的一处棚子下,轰然发出赞誉声。



一个黄口小儿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怪不得甘蔗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中原权威六十多年不至此间,只怕绝大部分南越百姓早忘了曾是大秦三郡子民。



但……这个局面是赵佗所乐见的吗?唐蒙心想。他看向前方的王驾,可以看到赵眜和庄助两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不知庄公子是否也注意到这些小臣的举动。



“哎,对了,这个是什么?” 唐蒙举起手里还那个五棱怪果子。黄同看了一眼道:“本地叫做五敛子。”



“为何叫这个名字?”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做五敛。”



“好吃么?” 唐蒙最关心这个。



黄同看了唐蒙一眼:“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不过这个都砸烂了……尊使你就别吃了吧?”



“谁说要吃这个了!” 唐蒙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个烂掉的五敛子扔掉。



过不多时,车队抵达城内客驿。早有接待的奴婢分成两列迎候,手捧美酒丰穗、彩帛鼓吹,把迎宾之礼做了个十足,就连庄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眜本想把庄助送入馆内继续聊,橙宇站出来劝谏说,在宫中还有收尾的仪典要举办。他才悻悻离开,临走前拽着庄助,说过几日请汉使入宫深谈。



唐蒙等到赵眜离去,这才凑过去,把百姓投果之事讲给庄助听。庄助正自得意,听他讲完之后,促狭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不到在南越也能复见《卫风》之礼啊。这些百姓,莫非也知道唐副使的嗜好?”



唐蒙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跺跺脚,强调说这可能是橙宇的下马威。庄助不以为然道:“些许青蝇营营,能成什么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适才我与南越王同车谈了一路,你猜如何?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我父亲的很多篇章,他都背诵得出来,而且解得甚当。”



“呃?” 唐蒙像是被枣核噎到。



“没想到啊,这个南越王久慕汉风,对中原礼乐文字很是熟稔,独恨南越能聊这个的人太少。这次见着我了,可算是伯牙之遇子期。” 庄助又是自得,又是兴奋,“我打算多跟他讲讲圣贤道理,趁机劝化,假以时日,赵眜莫说放弃称帝,就是举国内附,也不是不可能。”



庄助说着说着,忍不住挥动手臂,仿佛看到一桩偌大的功勋漂浮在眼前。



唐蒙总觉得庄助这股自信来得有些轻易,不过转念一想,岂不是正好?庄助若能说服南越国主,他就不必去做什么额外的事了。不料庄助一拍他肩膀,乐呵呵道:“唐副使,你尽快着手去办甘蔗的事。届时我在宫中感化赵眜,你在外面调查真相,内外齐攻,大事不足定!”



“其实吧……让吕嘉去查,岂不更加方便?他才是地头蛇啊。” 唐蒙还不死心。



“若这件事交给吕氏查了,汉使的价值何在?”



唐蒙顿时无言,庄助肃然道:“甘蔗这件事,切不可让吕嘉知道,须是汉使独手掌握。你记住,咱们不是来帮吕氏,而是为朝廷争取利益的。”唐蒙只得一脸晦气地拱手拜别。他先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露臂短衫,踏上一双木屐,这样就和南越人无异了。



正当唐蒙走出馆驿大门时,守在门口的黄同立刻迎上来。



“唐副使要去哪里?”



看来黄同是接了任务,要一直监视两位使者的行动。一个被汉军俘虏过的军官,难以再得到信任,只能干这样的活。



想要查甘叶的事,可不能让这家伙跟着。唐蒙想了想,咧嘴笑起来:“我这不是刚被砸了头嘛,想上街找几个五敛子吃。” 黄同知道唐蒙是个饕餮性情,适才又看到他被五敛子砸中额头,不疑有他,说我带您去吧,这番禺城里我最熟悉。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坊墙底下的小摊棚前。这里说是摊棚,其实就是一辆老牛车。车顶搭起半边遮阳竹篷。车厢里一半堆着青黄颜色的五敛子,一半搁着几个小陶罐,罐口有一堆苍蝇营营绕着。



黄同跟摊主喊了一声,后者从车厢里挑出一个饱满的果子递过去。唐蒙拿在手里翻覆看了几眼,确实是五条边棱聚在中心,可惜它太易腐坏,没法带出岭南,否则送到长安去,甚至能当个祥瑞去献呢。



唐蒙端详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下嘴。还是黄同比划了一下,他才学着把其中一条边棱放进嘴里,合齿横咬,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入口中,刺激得唐蒙眉头一耸。



黄同见他神情有异,解释道:“这阵子五敛子刚成熟,味道有些涩。如果唐副使嫌酸,这里有蜜渍的。” 旁边摊主殷勤地挥手赶开苍蝇,从陶罐里捞出一个沾满稠浆的五敛果。



换了是庄助,看到这种情景是绝不肯吃的。唐蒙却丝毫不介意,拿起来咬了一口,不由得大加赞赏。蜜水可以压住果皮涩味,让酸劲柔化成一种回甘,加上汁水丰足,味道颇美。



“啧啧,这么好的东西,可得给庄大使带几个尝尝。” 唐蒙迅速啃完了另外四边,伸手要去罐子里抓。黄同说这点小事,何劳副使动手,让摊主选不就行了?唐蒙摇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唐蒙俯身去选,先从罐子里掏出五个蜜渍五敛子,又从车厢里拣出十个新鲜的,一古脑递给黄同,还不忘记叮嘱:“庄大使素有洁癖,可千万别掉地上沾了土尘。” 黄同一听,不得不双臂并拢,在胸前勉强怀抱这一大堆果子。。



“行了,应该够吃了,劳烦黄左将你送回驿馆啊,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唐蒙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黄同大惊,想要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双臂还被这一堆果子占着——偏偏他又不能扔,这是汉副使亲手挑给汉使的,随手丢弃,恐怕对方会借题发挥。



黄同左右为难,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把这些果子一个个放在车厢旁边,又问摊主讨了张芭蕉叶卷好。等到他忙完这一套再抬头,唐蒙人影早不见了。



甩脱了黄同之后,唐蒙三步并两步,赶往甘蔗家中。甘蔗事先讲过自家位置,就在南越王宫的东南角,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番禺城不算太大,他方向感又好,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区域。



唐蒙本以为靠着宫城的地方,就算不够富丽堂皇,好歹也该秩序井然。没想到赶到地方一看,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污的乱象。这一带是全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宫城里的污水顺着粗大的陶管排出来,就在这一带散流漫溢,冲出十几条粗细不一的浅褐色沟渠。几十间杂乱的茅草屋,散布在这些污水沟附近,如同河边疯长的野草。在屋顶与水沟之间的上空,还不时升起黑雾——这是水中孳生的蚊虫腾空而起。



唐蒙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甘蔗的住所,那居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棵紧贴着宫墙而立的大榕树。



这树枝干粗大,根枝虬结,少说也得有几百年树龄。它有一部分粗枝自垂入地,与主干之间形成一个天然拱顶,拱顶下有一块木板勉强做门,外面摆着十来个坛坛罐罐,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头,灶头旁晾晒着一串长圆形的榕树叶子。



唐蒙唏嘘不已。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如野人一样蜗居树洞。别的不说,单是这阴湿卑下的环境,就够折磨人的,更不要说还有蚊虫鼠蛇的滋扰。好在岭南长热无冬,否则真不知她怎么活。



唐蒙站在树下,大声喊甘蔗的名字。那块木板忽被推开,先是几只硕大的老鼠蹿出来,转了几圈消失在树根之间,然后甘蔗从黑漆漆的树洞里走出来。



她见唐蒙如约而至,双眼忽闪了几下,既喜且疑,似乎不相信这个北人居然真来了。她原地愣怔片刻,忽然道:“你等一下!”然后回身钻回拱顶下,再出来时,手里拿出几枚鳞皮红果。



唐蒙走得热了,也不客气,接过去咬了一口,顿觉干涩无比。甘蔗忍不住嘻嘻一笑,说你把皮剥去。唐蒙脸一热,赶紧用手抠开鳞皮,里面出现一团白如凝脂的玉球,放入口中,顿时清香满沁。



“这又是什么奇果?” 唐蒙问。南越怪东西真多,他脑子都要记不过来了。



“这叫离枝。可惜你来得晚了些,上个月成熟的口感还要好。” 甘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木盆前,撩起头发,慢慢择起绰菜。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生怕唐蒙变卦,所以连问都不敢问。唐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新的枸酱,什么时候能送来?”



甘蔗择菜的手腕一颤,没吭声,可她细长的脖颈却簌簌抖动着,暴露出了内心波澜。北人既然问起枸酱,说明承诺没变。她甩甩手里的水珠,走到灶台前,指着那一串榕树叶子:“我每次拿到枸酱,都会挂一串叶子在这里,每天挂一片,什么时候挂满六十片,新一批枸酱便会送来了。”



唐蒙本以为她晾晒榕树叶子,是为了治疗跌打淤伤,没想到还有个计时的功能。他数了数,这挂叶子已有五十多片,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就会有新枸酱送到了。



唐蒙暗自感慨。甘蔗到底单纯,孰不知已泄露了很多信息。讲“送来枸酱”,而不是“做好枸酱”,说明她自己并不掌握其制法,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进货渠道。通过榕树叶子,连供货日期都大致可以猜出来。



如果是个有心人,此刻已经可以甩开甘蔗,把这条渠道搞到手。



好在唐蒙是个懒人,不想额外付出精力去查,索性盘腿坐在树根下,吞下几枚离枝,开始询问起三年前的宫中细节来。



之前在武王祠内,唐蒙已经约略知道当晚情形:先是吕嘉和橙宇联袂来拜访,谈完事就离开了,武王一个人喝粥,意外噎死。但其中很多细节,还不清楚,需要一一酌实。他在番阳县也查过不少案子,深知查案和烹饪很像,都是要从细处入手,一处不对,味道天差地别。



可惜问了一轮下来,唐蒙发现甘蔗完全帮不上忙。她只是个小姑娘,从来没进过南越王宫,对庖厨的运作茫然无知。唐蒙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你阿姆可在宫中有什么熟人朋友?”



甘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说似乎有一个。



“似乎?”



“她是和我阿姆同在宫里做事的老乡,叫梅耶。阿姆死后,就是她帮我介绍来做酱仔的,不过我们好久没见过了……”



“她现在还在宫里吗?”



“不在了,她大概一年前从宫中放归,现在番禺城里开了个酒肆,专卖梅香酌。”



“梅香酌?”



“那是一种用林邑山中所产梅子酿的果酒,番禺城里的贵人们都爱喝……”甘蔗还没说完,唐蒙起身拍拍衣衫:“走,走,咱们去品品这梅香酌的味道。” 言语间颇有些迫不及待。



只是甘蔗不知道他迫不及待的,到底是线索还是喝酒。



梅耶的酒肆,坐落于番禺城东北偏南的里坊一角。当街是个曲尺柜台,恰好正对两边大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斜倚在酒垆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无精打采地逗弄着脚边的一头黄犬。



“老板娘,你这里可还有梅香酌吗?” 一个客人走到酒垆。梅耶摆正了身子,客人这才看到,她的右手短了一截,像是被齐腕斩断。梅耶对这种目光早习惯了,淡淡一笑:“有的,有的。客家是第一次来么?咱家的梅香酌,用的都是林邑山中所产上等梅子,口味绝美,无论是自家用还是宴请都是上品。”



“先来二两尝尝,如果真好,大概得要订个十坛。”客人**咧咧踏进酒肆,寻了张席子跪坐下来。



梅耶眼睛一亮,这是大主顾,用左手筛了一碗,又把一枚新鲜梅子剖成两半,泡入其中。她手脚麻利,动作不输双手齐全的正常人。



“您看,这就是林邑山的梅子,大如杯碗,青时极酸,但成熟之后味如崖蜜,酿出来的酒是又醇又甜。我给您碗里放了一枚,这叫原酒化原果,喝完三天都有余味……”



梅耶对这套辞熟极而流,一口气说完,还配上一个微笑。那客人不住频频点头,然后举起酒碗,先是小口啜饮,然后一饮而尽,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阵爽快的呼噜声。梅耶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问是否要再筛一碗来?



客人连声说好,又喝了一大碗,咂了砸嘴:“你这酒味道很别致,除了青梅味,似乎还有其他酒料

?” 梅耶眼睛一亮:“想不到您还是个行家。没错,我家酿酒不用麦麹,只用枸杞叶子攒腌出酒药,不止能增加醇香,还可以补肝益肾哟。” 说完她暧昧地捂嘴轻笑起来。



客人端起一碗,送到嘴边,忽又放下:“老板娘这酒肆几时开的?之前我怎么没见过。” 梅耶道:“我先前在宫里做事,后来得蒙国主放归,出来做了个小买卖,承蒙街坊关照,这一年多来,生意还不错。” 几句话下来,她不露痕迹地把身价又抬了抬。



客人哈哈一笑:“原来美酒和美人,都与南越王宫有渊源,怪不得气度非凡。” 这恭维让梅耶很是受用,捂口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宫里偷学了点方子而已。”



“你既在宫中,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也在南越王宫里,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梅耶问是谁?客人道:“有个厨娘叫甘叶,不知你听过没有。”



原本满脸殷勤的梅耶听到这名字,面色陡变:“你为什么要打听她?” 客人道:“哦,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这次来番禺,给她们母女俩捎了点东西”



话没说完,梅耶把酒碗一把抢回来,冷冷道:“一枚半两,麻烦结账。” 客人似乎不太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就要结账了?”梅耶冷笑起来:“她一个罗浮山的姑娘,哪里来的北人口音的亲戚!你想跟老娘套话还嫩了点!”



她声音很大,引起了酒肆里其他酒客的注意。尤其是“北人”两个字,让几道目光变得不那么善意。客人的肥脸抖了抖,似乎想要辩解。梅耶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啊?” 客人有些惊慌。



“你跟卓长生说,他抛妻弃女,别再派人来假惺惺地关心了!”



唐蒙霎时一脸茫然,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梅耶对甘家母女的态度,她这是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 梅耶的眼神越加不屑,她松开衣襟,喊了一嗓子,几个酒客起身凑过来。梅耶一指唐蒙:“这个北人想要占老娘便宜,几位帮我逮住!”



一听是北人捣乱,好几个热心酒客挺身而出,骂骂咧咧围上来。唐蒙见势不妙,想要拔剑,才发现自己是素服出行,只好倒退着朝酒肆门口撤去,谁知门槛一绊,一下子仰面跌倒在地上。



酒肆内一阵哄笑,梅耶大笑到一半,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斜里冲过来,把那个北人搀扶起来。



“甘蔗?”



梅耶眉头一皱,拦住那几个酒客,走上前道:“甘蔗,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甘蔗费力地拽起唐蒙,对她气道:“梅姨,你干嘛打他啊?” 梅耶看看一脸狼狈的唐蒙,脸色愕然:“原来你们早见过了。”



此时酒肆内外都有人围观,梅耶一挥手,说都是误会散了吧!然后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酒肆后院。



这个后院是一个酿酒的小作坊,弥漫着淡淡的酸味。梅耶把他们带到制曲的小屋里,先看看唐蒙,又看看甘蔗,忽有些心疼:“甘蔗,你可又瘦了。” 甘蔗看着她,抿紧嘴唇不言语。梅耶下巴一抬,看向唐蒙:“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蒙清了清嗓子,上前郑重道:“我乃是大汉副使唐蒙,这次找你,其实是为了她母亲的事。” 梅耶更加迷惑了:“甘叶……你们北人找她做什么?”



唐蒙当然不会明说原因,只含糊说来寻访一味叫枸酱的酱料,听闻与甘叶有关。梅耶将信将疑:“甘叶都死了三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找她?” 唐蒙端起官架子,脸色一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南越王已经准许。”



今天汉使和南越王同车入城之事,早就传遍整个番禺城,想必梅耶也注意到了。果然,她不敢再质疑什么,低声道:“甘叶为什么而死的,你们汉使都该知道的吧?”



唐蒙点头,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不过嘛——他刻意拉长腔调,盯着梅耶道:“你刚才说的卓长生是谁?” 梅耶看了眼甘蔗,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可既然贵使问起来……”



“我和甘叶是同乡,都是来自罗浮山下。我比较笨,只能在宫里做个浆洗衣物的婢女。她是个聪明姑娘,擅长烹饪之道,什么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花样来。她原先在码头的食肆,后来机缘巧合,被选去了王宫做宫厨。同乡都说,五色雀飞上了榕树头。”



说到这里,梅耶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甘叶她人又漂亮,性格也好,又是宫厨。许多小伙子都想娶她为妻,可这个傻姑娘偏偏看上了一个北人。那个北人叫卓长生,是来南越做生意的——哦,对了,他俩认识的时候,北边的商人还能来番禺做生意——这人不知给甘叶吃了什么毒菌子,把她的魂都摄走了。我们都劝她想清楚,可她却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跟定卓长生。哎呀,这姑娘倔起来是真愁人。”



“本来呢,若两人就此成亲,从此过日子也好。没想到官府忽然颁布了一个法令,叫什么转运策,一下子,番禺港内所有的北商都被驱逐出境,包括那个卓长生。他临走时信誓旦旦,说会尽快赶回去娶甘叶。他走了以后,甘叶发现自己竟已怀了孩子。她不顾我们劝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一心等他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渺无音信。她也不肯再嫁,就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孩子,真是傻到家了。每次我说她,甘叶还替那个没良心的辩解,说他肯定有苦衷。要我说啊,男人都一个德性,玩够了就回家,哪管女人的苦,肯定是把甘叶给忘啦。”



梅耶开始还说得很谨慎,讲到后来,自己先激动起来。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犯了大错,投了珠水,唉,到死也没等到卓长生回来,只剩下一个小甘蔗孤苦伶仃……” 梅耶说到这里,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你跑来打听甘叶的事,我一听是中原口音,想起那个卓长生,这才误以为是他派来的。”



唐蒙看了一眼甘蔗,想不到她还是个南北的混血。梅耶面露歉疚:“小甘蔗,其实我本想收养你的,可你阿姆害死的是大王,这罪太大了,没人敢帮忙……”



“大王不是阿姆害死的!这个北人说的!”



甘蔗昂起头来,攥紧双拳尖叫。梅耶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伸出左手想要按抚,却被一把甩开。梅耶无奈地转过头来,对唐蒙道:“这位贵人,如果你们是想寻访枸酱的来历,可找错地方啦。”



“哦?” 唐蒙眉毛一扬。



“枸酱是甘叶爱用的调料不假,但这东西不是她发明的,而是那个杀千刀的卓长生送给她的,而且它的名字也不叫枸酱,而是叫做蜀枸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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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9 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就看不到更新了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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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0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食南之徒》第八章(1)

唐蒙在听到“蜀枸酱”这个名字的同时,庄助正在品香。



他眼前的这一尊铜制熏炉造型颇为古怪。一根夔足底座之上,四个小铜盒并成一个田字。四盒俱是方口圜底,盖上带有镂空云纹。即使是在未央宫内,也没见过这样的器物。



一缕清凉幽香之气,正从其中一个盒子的镂纹里徐徐飘出。先在半空幻成矫矫烟龙,然后缭绕于熏炉旁的两人周身,久久不散。庄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紧闭双眼良久,方轻声吟道: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此两句出自《离骚》,江离、芷草、秋兰皆是君子随身携带的香草。对面的吕嘉熟谙中原典籍,不由笑道:“不知三闾大夫闻到这沉光香,还能写出什么样的佳句来。”



庄助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醺醺,如醉酒一般沉醉。吕嘉伸出一根香钩,把另外三个铜盒依次打开:“这尊四方熏炉,一次可以盛放四种不同的香料,除沉光香之外,回头我让人送一些果布婆律、苏合与乳香来。单熏亦可,调和亦妙,各种组合随君之意。这尊炉子就放在这里,让庄大夫逐一试试。”



庄助闻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不喜欢珍馐车马,唯对熏香一道十分痴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君子所好。他双手按在熏炉上摩玩片刻,忍不住感叹:““跟这些海外奇香一比,中原的香料稍嫌淡泊。在这方面,南越国真是得天独厚,羡慕不来。”



吕嘉捋髯轻笑:“我南越南接广海,东临深洋,这些东西确实比中原易得。说句僭越的话,未央宫中王侯才有资格享用的熏香料,在番禺城里,就是小富之户也用得起。至于大户人家,都是自己豢养调香师,独占一味。我们在朝堂议事,不必看人,光是一闻,就知道谁来了。”



“确实如此,吕丞相身上的味道中正平和,不呛不冲,可见是个稳重之人;那橙宇身上的熏香味道却苦辣压过幽香,脾性一定偏激险狭。”



吕嘉击节赞道:“闻香识人,庄大夫果然是解人。不过我和橙宇虽是敌对,也得替他分辨一句。他那对黄眼你也看到了,乃是湿热入体,郁结病邪所致,身上那股苦味,其实是长期服药所致。”



“你们岭南无论什么毛病,最后总是湿气太重。” 庄助小小地嘲讽了一句,两人相视大笑。



吕嘉又换了一味香,一边低头小心侍弄,一边缓缓道:“香料物以稀为贵,倘若这些奇香每年能多运去中原几百石,更多如庄大夫这样的爱香之人,也能得偿所愿,不失为一桩雅事。”



庄助原本沉醉的眼神,“唰”地一下凝成锐利。这位左丞相此来拜访馆驿,又是熏香,又是送炉子,终于说到正题了。



“吕丞相若有想法,不妨直说。”



吕嘉知道对面是个极聪明的人,也不掩饰:“希望使者能够说服朝廷,把大限令提高五成。” 庄助眉头一抬,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大汉朝廷有一道针对南越的大限令,每年与南越的往来货殖,总值不得超过五百万金。对南越来说,这个大限令如同一道桎梏,只要能稍稍抬升一点,便能赚到更多钱。



庄助修长的手指抚过熏炉,语气不疾不徐:“我记得在船上,吕丞相说有一个计划,可以打消南越王称帝的念头——莫非这就是您的计划?”



吕嘉道:“正是如此。再过几日,王宫就要例行议事,橙宇势必会再提称帝之事。只要贵使拿出些许诚意,老夫在朝堂上便有了斧钺,可以一举斩断橙氏的野心。”



庄助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吕丞相好算计,什么都没做,就先问本使要起诚意了。您比我年长,应该记得朝廷为何在十六年前设下这个大限吧?”



此事说来有些荒唐。



原本大汉与南越的贸易没有限制,两国商人可以自由来往。十六年前,南越武王赵佗突然颁布了一道“转运策”,不准中原商人入境,一应货物只能由本地商队转运。赵佗为何做出这个决策,没人知道,很多人说他年老昏聩,平白去招惹北方大国,只怕要招致强烈报复。



果然,孝景帝闻之勃然大怒,下旨出兵讨伐。可有巍巍五岭挡着,这次讨伐终究不了了之。赵佗趁机上表请罪,孝景帝考虑到“让实守虚”的国策,无奈之下,遂改设一条”大限令”,把两国贸易规模限制在五百万金。



接下来几年的贸易证明,虽说“大限令”让货殖量减少,但“转运策”却让本地商贾独得利润,算下来南越得利反而更多。至此所有人才明白赵佗的手段,他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朝廷容忍的极限,再稍退半步——毕竟是曾与秦皇、汉祖打过交道的枭雄,与之相比,孝景帝还是稚嫩了些。



吕嘉虽不及赵佗狡猾,可同样是一条成精的狐狸。他们吕氏把持着对外贸易,只要把大限令稍微放松一点,他们就能获得更多好处。



庄助故意不遮掩自己的怒气:“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南越国一味要求大汉出示诚意,那你们的诚意又在哪里?你要求大汉提高大限令,那贵国的转运策为何不废?”



吕嘉不去接这个茬儿:“眼下最迫切的,便是阻止橙氏,避免国主称帝,余者可以慢慢再论。” 庄助愈加不满,身子挺直,几乎是俯瞰着吕嘉:“明明是你南越国内部折腾,却要大汉朝来让利安抚,这算什么道理?是不是以后你们秦人、土人每次起了争端,都得我们付出代价?”



面对威压,吕嘉依旧跪坐得一丝不苟,连一根须眉都不颤动:“五岭险峻,汉军难逾,我这也是为了大汉着想啊。”



庄助一时为之气结。吕嘉动辄抬出“五岭”来拿捏自己,偏偏自己又无法驳斥,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只要愚公没把这几座碍事的玩意儿移走,汉军便无法在军事上采取行动。而军事上无能为力,政治上施展的空间也会受限。



吕嘉笑盈盈盯着庄助,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把“废令”与“称帝”深度绑定,只有确保秦人得势,才能保证大汉的利益不受损失——这是一次开诚布公的绑架。



庄助心里恨恨,面上却不露任何痕迹,大袖一拂,淡淡笑道:“说起这个。这一代南越王精熟汉典,慕尚文教,适才与本使聊得颇为投机。也许,他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吧。”



说白了,我可不一定要跟你们秦人联手,只要说服了赵眜,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吕嘉无奈地一摊手:“国主的性子您也知道,对先王极为尊崇。他登基以来,只要是先王生前的规矩,一点都不敢改。” 庄助“啧”了一声。这些南越人好生狡黠,一说大限令,就各种委屈不满;一说转运策,便拿出赵佗当招牌,坚决不肯让一步。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赵佗啊。”他忍不住感叹。吕嘉见他如此直白地称呼先王名讳,面上微微浮起一丝怒容,但稍现即逝,随即起身推开窗户,看向庭中的那棵苍虬榕树:



“我出生时,他是南越的王;我幼年玩耍时,他是南越的王;我读书时,他是南越的王。我从小官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置,他还是南越的王——绝大多数南越人,和我一样,整个人生都在先王治下渡过。即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你说我们怎么绕得开他?武王,就是南越的天呐。”



庄助缓缓走到窗边,与吕嘉并肩而立。只见那榕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只有丝丝缕缕的碎光漏下来。他微眯双眼,再一次品了品浓香,吐出一口气:



“大限令和转运策,我们可以议一议;但作为交换。你来安排我进宫,为南越王当面讲一讲孝道。”



“枸酱,原来竟叫做蜀枸酱?”



梅耶透露出的信息,让唐蒙霎时陷入震惊。



枸酱不是南越原产,这个唐蒙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叫蜀枸酱。难道说,这东西竟是蜀地所产吗?唐蒙从来没去过蜀地。风闻那里山河四闭,自成一片天地,有一些独特食材,倒也属正常。



倘若甘叶的蜀枸酱是卓长生所送,那么此人很可能来自于临邛卓氏。这个家族在秦末以冶铁致富,如今已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族,商队遍布各地。



想到这里,唐蒙暼向甘蔗,眼神一时变得复杂。如果梅耶所言无差,他只要归国之后,找个蜀地商人询问便是,无需从甘蔗这里讨要,更不必蹚南越王宫那滩浑水,



单这一个“蜀”字,便足以废掉甘蔗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小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危险,垂下头揪住粗布衣角,指节弯得发白。唐蒙看到她干瘦的身板微微瑟动,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也随之震颤起来。那种律动,似曾相识,许多年前站在雪地里一个同样瘦弱无助的身影,与眼前的小姑娘渐渐重叠……



罢了,罢了,庄大夫还指望我查出点东西呢,万一半途而废,他又要啰嗦。唐蒙在内心找了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双手用力拍了拍肉乎乎的脸颊,紧盯住梅耶,一字一顿道:“你在撒谎!”



梅耶柳眉一蹙:“我哪里撒谎,那东西确实是叫蜀枸酱啊。” 唐蒙道:“我不是说这酱的名字,而是你之前的话。你说卓长生离开番禺之后,十几年来渺无音信。但据我所知,甘叶在生前熬过的绰菜粥里,就用枸酱汁调味,她女儿甘蔗至今仍旧会定期收到枸酱——请问这从何得来?”



梅耶没想到汉使连这个细节都掌握了,一下子楞在原地,半晌方才勉强笑道:“她也许从别处买来也说不定,枸酱又不是只有卓长生才有。”



“大汉出口南越的所有货品,都要登记造册的,里面可从来没有蜀枸酱。” 唐蒙紧盯着梅耶的眼睛。梅耶掩嘴不屑道:“明面上没有,不代表私下没有。难道贩私这种事,汉使你都不曾听过么?” 唐蒙笑了,他就等着这一句:



“比如你的梅香酌吗?”



梅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精致的脸上冒出惊慌。



唐蒙舔了舔舌头:“适才我说你那酒味道别致,可不是夸奖。你切了个梅子在酒里,想蒙混成梅香酌,却不知这梅子味和酒甜味根本融不到一处。别的酒客一听可以补肾,也许顾不得,但可别想瞒过我。”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这酒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没说你这酒是假的。酒是好酒,只是这其中的甘甜味道,根本不是青梅所出。”唐蒙随手拿起一件制曲木斗:“你这酒里有一分青梅、一分枸橼、一分蔗汁,还有七分酒水,我说的没错吧?”



梅耶没想到他能一口气讲出成分,口气赶紧变了:“我在酒里调入瓜果汁水,有何不可?谁也没说梅香酌一定是梅子酿制。”



唐蒙道:“你放别的我不管,但你这基酒,自家可酿不出来。因为这是中原所产的酒,叫做仙藏酒。” 梅耶冷笑:“汉使这就狭隘了,我南越物产丰饶,比北边多多了,凭什么说这就是中原产的?”



唐蒙不慌不忙:“仙藏酒是枣酒,须是用陈枣发酵而成。你们南越物产确实丰饶,但唯独不产枣子。请问你哪里来的原料酿枣酒?”



梅耶顿时面色大变。贩卖私酒乃是重罪。她这酒确实是走私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加了个“梅香酌”的噱头,没想到被这个汉使一语道破。



“人会骗人,但食物从来不会。” 唐蒙淡淡地点了一句,然后趁热打铁,回到正题:“你最好重新讲讲,你和甘叶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卓长生又是什么关系?”



梅耶倒退几步,脊背“咣”地撞在拌曲的木斗之上,不复之前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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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0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南是
伏波将军为了和同僚卷
顺手派人去占领的
汉武帝的时候中国武德爆棚,伐南越的时候因为将领想卷一下而被顺手带走的地方政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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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1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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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23-2-22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食南之徒》第九章


可怜唐蒙熬了一夜,好歹把舆图重新补完,次日盯着两个黑眼圈早早出门。他先与甘蔗在城门口汇合,然后从番禺港乘上一条渡船。任氏坞位于番禺城外十里,坐落于一条狭长的江心大洲之上,四面环水,只能通过舟船往来。



舟行至半路,天色缓缓黯淡下来,开始落雨。岭南的雨水绵密而黏稠,像无数条藤蔓自铅云上端倒垂下,搅动着江水。整个江面泛起密密麻麻的小泡,仿佛一釜正“咕嘟咕嘟“熬煮的稻米羹。三伏的暑气非但没被雨水浇散,反而更加闷蒸起来,令舟上的乘客油然生出一种“造化为厨,天地为釜”的错觉,至于自己,只是被日月煎熬的小小一粒米罢了。



直到小舟行至一条狭长如柳叶的沙洲附近,雨势才稍稍收住,天边露出半个日头。渡船上的乘客纷纷走出船篷,望见一片江中土地徐徐接近。这沙洲的边缘是一圈细腻的砂白色,形状被水流勾勒得十分柔顺。越往内陆延伸,颜色越深。东侧黄绿相间的是一块块纵横田垄,西侧杂绿斑驳的是一片片塘草。而在沙洲最浓密最中央的小丘之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庄园。



这庄园四面皆是黄色的夯土大墙,高逾两丈,四角各自建起一座比胥余树还要高的木制角楼,俯瞰整个沙洲,俨然一座小城的规模。



唐蒙对于地理最为敏感,一看到这个格局,便对赵佗佩服得五体投地。



将任氏安排在蕉洲之上,可谓绝妙。这里的土质细腻,皆是上品良田,对得起他向任嚣的承诺;而四周环水的环境,又隐隐把任氏家族限制在一隅之地,无从扩张,安心做个地位尊崇、无足轻重的客卿。



唐蒙一边感叹,一边与甘蔗沿着一条平整大路,朝着坞堡门口走去。他们这次前来,是扮成外来客商,前来洽谈购买稻米之事,为此唐蒙还改换成了凉冠、丝绸短袍和一双卷边薄靴。



他们眼看要接近坞堡,唐蒙突然顿住脚步,鼻翼两侧的肉抖了抖。甘蔗问他怎么了,唐蒙双眼四下搜寻,口中喃喃道:“好香,好香,这是在炖肉吗?”



除了昨天吃了一个裹蒸之外,甘蔗许久未闻肉味。她仰起头来,也贪婪地吸了吸。这香气从坞堡方向传来,醇厚浓郁。唐蒙闭着眼睛细细分辨了一阵,嘴唇蠕动:“嗯,里面应该有八角,好家伙,真舍得下料哇。”



所谓“八角”,乃是一种香料,以果形八出而得名。这种香料,是炖肉炖菜的调味上品,只在南越国的桂林郡出产,数量有限,出口到中原都是天价。只有达官贵人,才会在宴宾时放上一点在肉里。



这炖肉里的八角香味,浓郁到隔那么远都能闻到,放的数量一定很多。任氏的富庶奢靡,可见一斑。



他们循着肉味走到大门口,看到在坞堡大门二十步开外的一棵榕树之下,摆着一尊饕餮纹的四足大鼎。那鼎里正咕嘟咕嘟炖着东西,香气顺着江风飘向四方。



“这么大庄园,难道没有庖厨吗?干嘛搁在门外做菜?” 唐蒙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便看到了答案。



只见一个脸涂白垩土、身披薜荔、腰束藤萝的巫师,正围着大鼎念念有词。周围的房屋上方,四五个踩在屋檐高处的人,各自手持一件衣物不断扬动,口中呼喊。不过口音有些怪,听不太懂。在外围的空地上,还有二十多个人在围观,男女老少都有。



这是……在招魂吧?唐蒙猜测。



中原也有类似习俗,家中亲人去世,家人要站在屋檐之上,挥舞死者生前所穿衣物——所谓“腹衣”——呼唤死者名字,希望借此把魂魄召回。至于那尊炖着肉的大鼎,大概是因为南越信奉楚巫的缘故。楚地招魂,除了扬腹衣之外,还要把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吃食、用具都陈列摆出,诱惑魂魄归来。



三闾大夫在《招魂》里就描写过诱惑死者的楚地美食:“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这是唐蒙最喜欢的楚辞作品,一想到,就忍不住摇头晃脑背诵起来。哎,如果我死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拼死也要从九泉爬回来啊。



甘蔗突然拽了一下唐蒙的袖子,打断他的遐想:“北人,你仔细听听,他们喊的名字,好像是任延寿哎。”



唐蒙一个激灵,什么?他仔细听了一下,还是听不懂,但三个音节还是能分出来的。甘蔗又仔细听了听,十分确定:“确实喊的是任延寿。”



唐蒙眼前一黑,要不要这么巧啊,刚要找任延寿,他就死了?他情急之下,径直走到旁边观礼的人群中,看看其中一个老者面相和善,过去拱手道:“请教这位老丈,贵府是在为何人招魂?”



老者转头发现是个生人,上下打量,满是疑惑。唐蒙忙解释道:“我是来采购粮食的客商,适见贵府在做招魂。于情于理,该捐一笔赙金,故来询问老丈和死者什么关系?”



说完他主动掏出几枚半两,塞到老者手里。老者脸色稍缓:“我是任府的庄丁,这里祭祀的,是家主的第三子,叫任延寿。” 唐蒙又问:“敢问因何故去?” 老者叹了口气:“夜里睡觉的时候,被一条白花蛇给咬死啦。”



唐蒙倒吸一口凉气。南越多毒虫,经常穿梁进屋,乃至枕旁榻侧。沙洲这里卑湿土软,蛙鼠俱多,想来蛇类也不少。



“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年纪轻轻遭此厄运。” 他感慨了一句。



“也不算年轻吧,三公子死的时候都四十七了。” 老庄丁道。唐蒙先“嗯”了一声,然后觉得有点古怪,什么叫死的时候四十七岁?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是三年前去世的,可不是按死的年纪算?”



“什么?”唐蒙这下彻底糊涂了,“三年前死的?为何现在才招魂?”



“谁跟你说是招魂了?” 老头嗤笑一声,这些外地人真是没见识,一指那楚巫:“你听听他念的是啥?” 唐蒙侧耳细听,还好,这个楚巫讲的是中原音,而且只一段话反复念诵:“苦莫相念,乐莫相思。从别以后,无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腊社伏,徼于泰山狱。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这段话唐蒙是听过的,大概意思是请死者不要作祟。我们为你提供祭品,请你老老实实呆在泰山底下的冥府,不要回来——这种祭词,一般用于祭祀横死之人,是为“诀祭”,诀者,别也。



“我们这里,被毒蛇咬死最不吉利,魂魄会怨毒作祟,为害生人。所以三公子死后,庄里每年都会办两次诀祭,用他生前最爱的吃食,安抚魂魄。”老庄丁直勾勾盯着鼎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祭得这么频繁,任延寿死得要多惨?唐蒙微微惊叹,他本想再详细询问,但那边楚巫的腔调已经再度响起。



“苦莫相念,乐莫相思……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楚巫的腔调似说如唱,声音因为喊得太过卖力而显得嘶哑,别有一番苍凉悲怆。唐蒙站在人群里,望着他绕着大鼎一遍遍地念着这永诀之辞,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



正自发呆,忽然眼前一黑,似是被什么东西遮住,然后耳畔传来一阵哄笑声。



唐蒙怔怔呆了片刻,这才抬起手臂,把盖住脑袋的东西扯下来——原来这是一件对襟麻质襦衣,很是破旧,前襟还有大片深黑色的污渍。旁边甘蔗气不过,抬头骂道:“哪个遭狗瘟的烂仔,怎么拿衣服的,咒你全家吗!”



原来屋顶有一个人挥动腹衣时,手一下滑了,掉落的腹衣被江风一吹,恰好盖在唐蒙头顶。这是死人生前的衣物,砸到生人头上,可是**的不吉。周围观礼的视线齐刷刷投射过来,想看看这倒霉鬼是谁。



唐蒙倒不甚在意,他把襦衣扯下来一抖,心里盘算着这是个好借口跟任氏的人交谈。可无意间这么一瞥,唐蒙眉头陡皱,似乎看到什么古怪之处。



还没等他张嘴说出什么,一条毒蛇在背后阴恻恻地吐出信子:“唐副使不在驿馆安歇,跑来蕉洲做什么?” 唐蒙浑身一哆嗦,立刻辨认出了这声音。他回过头去,强做镇定:“我乃汉使,去哪里应该不必跟橙中尉你报备吧?”



站在后背之人,居然是橙水。



橙水今天换了一身斜肩素白披装,没有束冠,任由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细绳箍住,俨然一副部落野民的样子——不过讲话风格倒没变:“我听说中原最重衣冠礼节。大汉使臣无论去哪里,从来都是着正袍、持旄节,要保持泱泱大国气度。阁下这身藏头露尾的装扮,恐怕不是真正的汉使吧?”



唐蒙暗暗叫苦,谁能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橙水。若被他查知自己在调查赵佗之死,恐怕要闹出大地震了。唐蒙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辩解:“我这是嫌天气热,所以穿得清凉了一点。你们瘦子可不知胖子苦。”



橙水朝前逼了一步,他肤色黝黑,更衬出两个醒目的白眼球:“对不起,我只看到一个北人鬼鬼祟祟,闯入我生前好友的祭礼窥探。”



唐蒙心下一沉。橙水这是抓住了自己改换身份的痛脚,要大做一篇文章啊。这地方不能久留!唐蒙心一横,伸手猛地一推橙水肩膀。他膀大腰圆,橙水身躯瘦小吃不住力,当即趔趄着倒退了七、八步,唐蒙趁势转身就走。



不料橙水大声发出命令,他虽非任氏之人,但在这里颇有威信,当即就跳出十来个庄丁,朝唐蒙合围过去。  



唐蒙一看这架势,高声道:“我乃汉使,你们谁敢动我?” 庄丁们吃了一吓,都有些犹豫。不料刚才那老庄丁却在人群里喊:“他就是个买粮食的客商,刚才还给我钱哩。” 唐蒙眼前一黑,看来人真不能随意扯谎,报应来得太快。



这下子庄丁们再无犹豫,过去七手八脚把唐蒙给按住了。橙水瞥了一眼楚巫:“不要耽搁延寿的诀祭,先把这人暂时押寄在坞内仓库里。等我回番禺时一并押走。”他随手从唐蒙手臂上扯下那件腹衣,仍还给屋檐上的人,一比手势,庄丁们把唐蒙双臂一剪,朝着坞内送去。



甘蔗在人群里急得不行,要冲出来阻拦。唐蒙挣扎着抬起头,用眼神制止住她,嘴唇动了动。甘蔗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退回到人群里。



待得唐蒙被押走,楚巫重新开始舞动,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橙水双手抱臂,凝视着那尊飘着肉香的大鼎之上,死板的五官之间重新浮起一丝忧伤。



庄丁们把唐蒙粗暴地推到坞堡的西北角,那里矗立着一间古怪建筑。整个屋子悬空而起,离地约有一丈左右,四周不与任何建筑相联。建筑底部用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支撑,木柱与粮仓之间,还用一个鼓凸的陶制圆坛垫住,好似树枝中间多出一节膨大的瘤子,很是古怪。



他们把唐蒙推进屋子,咣当一声关紧大门,外面铁链子一缠,然后就走了。唐蒙揉了揉脖子和手腕,环顾四周,仓库里堆放着几大堆尚未脱壳的稻米,金灿灿的分外好看,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特有的清香。



这种新米,煮成炊饭会格外香甜呢。唐蒙沮丧的心情,被这个小发现莫名地治愈了几分。他索性合身躺倒在谷堆里,双手枕头,整个人陷入松软的包围。



他不担心橙水会杀自己,最多是羞辱一通罢了。唯一可虑的是,这么一折腾,不要想从任氏这里打听到什么线索了。可是……唐蒙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一样东西,不由得眼神一凝。他一骨碌从粮食堆里爬起来,扑过去仔细观察。



这一看之下,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出一点火星,就像火镰狠狠敲在燧石之上,立刻引燃了满腹疑惑,让整个思绪熊熊烧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仓库里光线一黯。原来屋顶的气窗位置,多了一个小巧的人影挡住光线。那人影纵身跳下,直接落到谷堆之中,挣扎了半天才起来。甘蔗拍了拍头发上沾的糠屑,小声喊道:“北人,你在哪里?”



谷仓里没有回应,甘蔗楞了楞,朝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那个胖子正趴在谷堆的另外一侧地板上,像只狸猫似的,鼻子贴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甘蔗走到近前,唐蒙才发现她的存在。



“你怎么跑进仓库了?”唐蒙问。甘蔗拽他起来:“不是你让我来救你吗?” 唐蒙一抚额头:“我是让你去找黄同,他有办法捞我……” 甘蔗“呃”了一声,她一心只想着救人,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愣怔片刻,一跺脚:“那我现在把你救出去,不是一样吗?快走吧!”



唐蒙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有些事还没琢磨明白。” 他一指粮仓下方的柱子:“你说,这个砌在底柱和仓库之间的圆坛是干嘛用的?”



甘蔗有点莫名其妙,这北人莫不是吓傻了,耐着性子道:“这是防老鼠的呀。我们这里,老鼠可多可凶了,顺着人腿往上爬。怕它们偷吃粮食,所以粮仓都是悬空架起来。夹一个外鼓的圆坛子,这样老鼠就没办法从柱子下面爬上来了。”



仿佛为了打脸的,几只小小的黑影突然横掠过两人视线,迅速从谷堆跑到另外一处角落。



唐蒙尴尬地看向甘蔗,甘蔗却不以为然:“老鼠、曱甴、花蚊,这在我们这里叫做三不防,别想防得住,只能尽人事……哎呀,你跟老鼠较什么劲?快走啦!”唐蒙伸出双手扳住她肩膀:“你不是想还你母亲一个清白吗?赶紧去把黄同找来。他到了,我才有办法!”



唐蒙讲这话时,表情特别严肃。甘蔗迟疑片刻,双肩不情愿地松垮下来:“好吧……” 唐蒙又叮嘱道:“你通知黄同之后,千万不要自己跟过来。橙水眼睛很贼,一看到你,很容易会联想到咱们真正的目的。你就在番禺城等我。”



“你们这些人,心思真多……”甘蔗抱怨了一声,灵巧地顺着气窗爬出去,很快消失。



唐蒙目视她离开之后,继续趴在地上,小心翼翼从地上拈起一粒东西,缓缓放进嘴里,却只敢用牙齿轻轻磕一下,神情一霎时变得比刚才还严肃。他爬回谷堆,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任凭松软的谷粒把自己掩埋,整个人陷入某种沉思。



只见他嘴里轻声嘟囔,手指不住勾画着什么,带起一片片流动的金黄,沙沙作响。随着光线渐渐从气窗外消失,整个仓库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铁链“哗哗”一阵响动。先是七八个庄丁提着灯笼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唐蒙问话的老头,然后是黄同和橙水并肩步入仓库,两个人互别苗头,唯恐比对方慢上一步。



他们一进门,就见到大汉副使唐蒙四仰八叉躺在谷堆中间,发出香甜的呼噜声,大肚腩有节奏地起伏着,每次都让几粒稻米从顶端滚落。



黄同一见这情景,脸色更差了。这唐蒙真是自己的霉星,从骑田岭开始,只要一跟他有关系,肯定没好事。昨天这混蛋借口买五棱甩脱了跟踪,今天又跑到蕉洲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连累自己一路狂奔过来——他倒好,居然睡得这么香!



橙水斜瞥黄同一眼,语带讥讽:“这都能睡着,看来是一点都不心虚嘛。” 黄同冷哼一声,不去接这个话。橙水催促道:“请黄左将你仔细验明正身,看是不是骗子冒充汉使。这两者可不太好分辨。”



黄同提着灯笼走过去,照了照唐蒙的脸,闷闷一点头:“正是汉使无疑。” 然后他伸出手掌,轻轻拍那个胖子的脸颊:“唐副使,唐副使,醒来了!” 唐蒙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是黄同,先打了个**的呵欠,然后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黄同的嘴角抽搐一下,橙水已经拿出一块木牍递过去:“这是供述书,汉使承认自己易服乔装,擅闯蕉洲,私窥诀祭。阁下按了手印就可以走了。”



唐蒙还有点迷糊,伸手就要去接,黄同赶忙拦在中间:“汉使只是无意中旁观了一场祭礼而已,何必弄得像个罪臣似的?” 橙水冷笑:“身为汉使,既要观礼,就该堂堂正正前来。他改换服色,变化身份,分明是内心有鬼。他不是什么都没做,是没来得及做吧?”



黄同哑口无言,唐蒙改换身份这事,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知道,若这份供述书落到土人手里,橙宇一定会趁机大做文章,把这事往吕丞相身上联系。吕丞相正在和汉使做大事,绝不能被干扰。



想到这里,黄同只得硬着头皮道:“汉使目前所作所为,并无逾越违制之处。你让他签供述书,就不怕引起大汉不满吗?”



橙水丝毫不惧:“黄同,此人窥探的可是任延寿的诀祭现场。你觉得为了一个汉使的脸面,让延寿冥福有损也无关紧要,对吧?” 一听这说辞,黄同猛地炸开:“橙水!你别太过分!少拿延寿来说事!说得好像只有你关心他似的。” 橙水悠悠然道:“延寿这几年的诀祭,我每次必到,你哪一次来了?”



“我是有事在身……”黄同的气势弱了几分。橙水晃了晃那块木牍:“总之,不留下凭据,我不能放人。万一任氏向国主告状,说我故意放走扰乱祭礼的细作,我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收了大汉的好处吧?”



这一顿夹枪带棍,让黄同气得面皮涨紫。可惜他嘴比较笨,跟橙水对抗从来没赢过。



“总之,签了这供述书,你们可以走;不签,就让国主亲自下旨,我再放人。”橙水说罢,把木牍往黄同和唐蒙面前“啪嗒”一扔,双手抱臂。



这时一直迷迷糊糊的唐蒙,似乎总算恢复了清醒:“你们两个人,与那个任延寿都熟识?”



橙水哼了一声,没理睬。黄同心里直冒火,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种闲话?他强行压抑住怒意:“我们三个……呃,算是旧识吧。哎,不说这个,唐副使,要不你解释解释,为何易服前来任氏坞堡?”



唐蒙似乎没听见他后半句,继续追问道:“那个任延寿死前是什么状况,你们可知道?”橙水眉头微皱,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了。



唐蒙却很执着:“任延寿死前,是不是大口大口吐过血?”



黄同和橙水闻言俱是一僵,两人骇异地看向唐蒙。橙水有些失态地揪住唐蒙衣襟,厉声喝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蒙比橙水高出一头,轻松便把他的手给拨开了:“掉在我头上那件腹衣,虽说过去三年,前襟上还是能依稀看到一圈黑污的轮廓,形状如伞似山,一看就知道是喷血溅成的痕迹。”



橙水双眼一眯:“即便如此,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唐蒙却没听见似的,继续追问:“任延寿之死,我觉得颇有不解之处,两位既然都是他的朋友,是否能略微解惑?”



橙水眼皮一抖,没有回答。黄同忽然道:“橙水,延寿临死前最后见的是你,你说说看?” 橙水沉下脸色:“不要被这个囚犯牵着鼻子走。”黄同却坚持道:“为了你的面子,难道让好兄弟死得不明不白也无所谓?”



这是橙水刚才讥讽黄同的话,这次被后者反加诸自己身上。“任延寿”这个名字,似乎对他们两个人有着奇妙的影响,一旦抛出,对方便不得不让步。



橙水的牙齿狠狠锉磨了一番,开口道:“好!我姑且告诉你们,省得说闲话。”



“三年之前,武王意外身亡,延寿作为唯一一位贴身护卫,自惭有责,返回到任氏坞闭门待罪。很快宫里搞清楚了武王死因,是甘叶那个厨娘粗心所致,与他无关。我与延寿是结义兄弟,当即赶到任氏坞,把调查结论通知延寿,让他不必自责。延寿却一点也不高兴,一直说嘴里发苦,只让我陪他喝酒。我们一口气喝到大半夜,我还得回城执勤,就先走了,他自己又继续喝了一阵。到了次日,我听说他醉倒在榻上,被游进来的毒蛇咬伤而死。”



“当时伤情如何?”



“根据事后爰书的说法,他肌肤泛紫,左臂肿胀,臂上有咬痕,胸口衣物上全是喷出来的血。任家庄丁在附近搜查,最后在榻下盘着一条毒蛇。”



这时唐蒙悠悠开口道:“两位都是岭南人,对毒蛇的了解比我要多。想请教一下,哪一种蛇,能做到令人吐血而亡?” 黄同常年带兵,对山林诸物了解甚多,立刻回答:“岭南有两种毒蛇,可以让人吐血,一种是五步蛇,一种是恶乌子。”



“那么咬死任延寿的,是什么蛇?”



黄同看向橙水,橙水回忆了一下,摇摇头:“爰书上只说是毒蛇。”唐蒙笑道:“如果是秦朝的爰书,肯定会事无巨细,悉数记录,你们南越学得还是不够精细啊。那位负责写爰书的令史,大概觉得这个细节无关紧要,所以偷了个懒——好在有人还记得。”



“谁?”



唐蒙一指那个老庄丁:“我之前听这位老丈讲,说咬死三公子的,乃是一条白花蛇。”橙水转头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庄丁哆嗦着身子,老实回答:“当时正是我在床榻下搜到那条蛇的。我与搜查的人说了一声,待他们确认之后,就挑着蛇出去打死了。” 橙水微眯着眼睛,如同一条毒蛇一样冷冷盯着。老庄丁承受不住这种目光,“噗通”一声跪下:“我其实……我其实把它打死之后,下锅炖煮吃了。我这也是为任氏考虑,咬死人的蛇是大不吉,留下来会变邪祟,不如吃了……”



唐蒙问道:“好吃吗?” 老庄丁啊了一声,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黄同把话题赶紧拉回来:“被白花蛇咬过的人,症状一般是伤口肿胀发黑,面青浮血,呼吸艰难,与延寿死前的症状也符合。”



“白花蛇也能致人吐血吗?” 唐蒙道。



黄同与橙水同时一震,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了。唐蒙冷笑道:“你们一看到尸体肿胀,面皮浮紫,而床下又有毒蛇,就想当然地以为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却忽略了死者身上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症状。”



黄同喃喃道:“确实,白花蛇是伤神之毒,与五步蛇、恶乌子、竹叶青那种伤血之毒不太一样……我怎么给忘啦。” 橙水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若不是因蛇而伤,那你说说看,延寿为何吐血?”



唐蒙道:“他大口吐血,可能是胃部受了绝大刺激,比如说……食物里有毒。” 橙水双眉不由得绞紧:“胡说,我当日与他喝过酒,但我可没任何不适。”



“那么你走之后,任延寿还吃喝过其他东西吗?”



“他又叫了一小罐杂炖当夜宵吃。”



“杂炖?”



这次轮到黄同开口解释:“延寿那个人无肉不欢,尤其喜欢把猪、犬、鸟、鱼各色肉类和下水掺在一起乱炖,多加豆瓣酱与鱼露。这菜口味太重,别人都吃不惯,厨子向来是给他单独炖一小釜,每天晚上睡觉前吃。”——听得出来,黄同对任延寿的生活习惯很了解,尤其是饮食这一块。



“是不是和诀祭时大鼎里炖的肉一样?” 唐蒙追问。



“对,事死如事生嘛,用杂炖来供奉延寿,他的魂魄也会安宁了吧。” 黄同眼圈微微发红。旁边橙水不耐烦道:“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表达什么?”



唐蒙扫视他们两人一眼:“我猜了,任延寿恐怕先是吃了那一釜杂炖中毒,然后才被毒蛇咬中。吐血是因为杂炖里的毒。但这种毒并不立即致死,他在浑浑噩噩中,又被白花蛇咬中,才有浑身青紫肿胀的症状。”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吗?” 橙水觉得这人简直信口开河。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能一张嘴就说杂炖有毒?



唐蒙道:“我今天观礼,闻到鼎里的杂炖味道奇香,应该放了不少八角吧?” 黄同道:“任氏在桂林郡也有几处庄园,所以八角这东西别人吃不起,他们家却敞开了吃。我们几个年轻时,就喜欢来他家打打牙祭。” 橙水哼了一声,没出言否认。



唐蒙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旋即道:“以我揣测,杂炖本身没问题,问题就出在这八角上面。”



“胡说!任家坞向来是这么做杂炖的,没听说过八角会把人吃死的。” 橙水断然否定。



“八角不会,但另一种东西却会。”



唐蒙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一粒东西。橙水和黄同定睛一看,只见汉使手里捏着的,是一粒东西,干巴巴的枯黄颜色,像一个旋轮儿,向四周伸展出十几个尖尖的角,不是八角是什么?



“你们再看看。” 唐蒙提示。



两人闻言,又看了一回,橙水最先发现异常:“这个东西角好像比八角多几个尖,十,十一……有十二个角。” 黄同不甘示弱,很快也指出一点不同:“八角的角是直的,这个东西的角头是弯的,像个勾子。”



“两位说的都没错。这东西不是八角,而是莽草果,两者样子差不多,非常容易搞混。一旦搞混,就要出大乱子。” 唐蒙把这东西摊开在手心,一字一句道。



“八角是上好的香料,而莽草果却有剧毒。倘若误把莽草果当八角炖了食物,人很容易抽搐惊厥,倘若这个人常年酗酒的话,还会让胃部痉挛,吐血……而亡。”



听到最后一句,两人悚然一惊,这岂不正是任延寿临死前的表现?橙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厉声中带着一丝惶急:“既是剧毒,你手里这莽草果,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唐蒙道:“我就在这粮仓里捡的啊。”



橙水双眼一凛,这可是整个任氏囤积粮食的地方,难道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死全族不成?唐蒙却笑着摇摇头:“在我们豫章,莽草果也叫做鼠莽,可以用来灭鼠。你们岭南那么多老鼠,想来也是同样的办法。



两个人皆为岭南大族子弟,对于灭鼠这种琐碎庶务,反而不如唐蒙了解得多。橙水出于谨慎,转头去问那个老庄丁。老头“咳”了一声,说确实如这位小贼……呃,小人所说,坞堡每个月都会用油膏煎一些莽草果,洒在仓库附近,用来毒杀老鼠。



黄同张大了嘴:“这么说来,延寿是误食了杂炖里的莽草果,毒发吐血,然后又被蛇咬了?”他讲到一半,发现对面橙水的面孔煞白,顿时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两件事前后赶得太巧了,不可能是什么误食。



“我看呐,应该是有人先给任延寿的夜宵投入莽草果,待其毒发之后,再放进一条活蛇咬他。任家人一见到床下有蛇,症状也像,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蛇咬致死,便没人会去追究他吐血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说,这是一桩处心积虑的谋杀。莽草是杀招,蛇咬是遮掩。”



黄同与橙水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人应该很熟悉任延寿的饮食习惯:爱喝酒,爱吃夜宵,吃杂炖都是单独一釜。” 唐蒙分析道。橙水颔首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此人应该也熟知任氏好用八角烹饪,刻意选择了样子相似的莽草果。这东西在任氏坞里随处可见,根本无法追查其来源。”



黄同脑子有点跟不上,只好乖乖听着两个人交流。



“坞里的厨子!” 两人忽然异口同声。能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做杂炖的厨子嫌疑最大。



黄同愤怒地抄起刀来,大骂了一句:“那杀千刀的狗奴!待我去砍了他!”橙水伸手拦住他,回身问身旁的老庄丁:“你们坞里三年前的厨子是谁?现在何处?” 老庄丁挠了挠头:“三年前应该是一个姓齐的厨子,不过早就离开了。”



“这齐厨子,和任延寿是否有什么过节?” 橙水又问,眼神里也冒出杀机。



老庄丁把其他庄丁叫过去,交头接耳了一番,方才犹豫回道:“大的过节应该没有,不过很多人听过他抱怨,说三公子夜夜都要炖肉夜宵,忙得他心力交瘁。”



“只有这么点事儿?” 橙水疑惑。唐蒙“啧”了一声:“橙中尉,想必你不下厨吧?要做一釜杂炖,从宰杀分肉,到备菜调料,少说也得忙活一个时辰。而且岭南气候炎热,不能提前预备,都得现杀现做,每天搞这么一釜,确实很容易让人崩溃。”



黄同道:“再怎么说,为这个原因下手,也太牵强了。” 唐蒙道:“那如果是别人买通这个有积怨的厨子呢?”



这句话像一条沾了冷水的牛皮鞭,抽得黄同和橙水同时一激灵。顺着这个说法再往下联想,水可就更深不可测了。所幸唐蒙哈哈一笑,说我随便瞎说说,姑且一听,然后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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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23-2-23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黄同和橙水看向唐蒙的眼神,有了微妙变化。这个汉使看似贪婪好吃,眼光倒犀利得紧,仅凭着祭鼎里的一缕杂炖味道和一件腹衣的喷血痕迹,便抽丝剥茧,一步步还原出了三年前的旧事。



“不是我看得准,是因为食物最是诚实,什么东西吃起来什么反应,断然做不得假。”唐蒙谦逊地摆了摆手。



橙水突然开口道:“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今日会来任氏坞堡?”



唐蒙没想到,他还惦记这件事呢。好在他刚才在仓库里闲着,已经打磨好了托辞,遂从容答道:“任氏在南越地位超然。我此来任氏坞,是想了解一下他们家关于称帝的立场。”



他说得很直白,本以为橙水会趁机阴阳怪气一下。没想到对方只是略一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对任延寿之死有兴趣?”



唐蒙苦笑:“我来蕉洲之前,连任延寿是谁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兴趣?我只是恰好闻到大鼎里的肉香,想来探讨一下炖肉的秘方罢了。” 那个老庄丁也主动证实,说这个人之前甚至不知祭主是三年前死的——看来那几枚半两钱,还是起了点作用。



橙水对此没起疑心。汉使为了一条嘉鱼就敢跳江,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他打量了唐蒙一番,把地上的木牍捡起来,从腰间摸出笔来,改动几下,依旧递过来:“你签了字,就可以走了。”



唐蒙一看,这份供述书的内容改动了几处关键:“擅闯”改为“误闯”、“私窥”改为“偶遇”,“乔装易服”改成了“避暑更衣”,这样一来,就消除了任何主观上的恶意,只是纯粹的一场误会罢了。



这算是委婉表示感谢?



唐蒙欣然提笔在上面签了名字,橙水面无表情地拿回去:“这不代表你可以在番禺城肆意妄为,我会一直盯着你。” 唐蒙好奇道:“你接下来会怎么做?追查那个齐厨子吗?” 橙水脸色更冷:“此乃南越国之事,便与汉使无关了。”



黄同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橙水又抢先一步道:“延寿是我的至交好友。不管别人良心如何,反正我一定彻查到底!”



他说得皮里阳秋,黄同脸色一阵难堪,可终究没再说什么, 一跺脚,转身带唐蒙离开了粮仓。



在返回番禺城的路上,黄同全程保持着沉默,伏在马背上如同一尊没表情的石像,身体前弓,似有重重沉郁之气压在头顶。趁着他郁闷不语的机会,唐蒙趁机梳理了一下在蕉洲的收获。



甘叶和任延寿,是赵佗生前最后见到的两个人。在他去世之后不久,一个畏罪投水自杀,一个意外被蛇咬死,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寻常的巧合。今天又得以确认,任延寿是被人投毒而死,看来三年前赵佗之死,越发扑朔迷离。



唐蒙实在没料到,这件事越牵扯越复杂,真如同白云山上缠绕山岩的藤蔓似的,看似细长,往下越捋越粗,越捋越盘根错节。好在橙水并没觉察到自己的真实目的,反而主动去查任延寿之死,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想到这里,唐蒙抬头看向黄同的背影,忽然对他和橙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兴趣。



橙水一对上黄同,总是夹枪带棍,不假辞色,而且每次总能准确地戳中某个痛点,令他哑口无言。这种关系,可不是一般仇人能做到的。而且刚才看他们听到任延寿死因的各自反应,更是有趣,很值得玩味。



眼看快要回到番禺城中,唐蒙摸了摸肚子忽道:“我折腾了一天,啥也没吃上。黄左将,咱们先去寻个吃饭的地方可好?”



黄同闷声说汉使今日烦扰不少,还是尽快回驿馆歇息为好。唐蒙笑道:“今日能顺利回来,黄左将当记首功,不如我顺便请你去喝一顿酒。长安有句俗语,叫做一醉解千愁,没有什么事是几杯酒化解不开。如果有,那就再加一顿夜宵。”



黄同依旧摇头,唐蒙道:“我昨天去过一家卖梅香酌的酒肆,酒味甘而不冲,味道极美。我跟你说,那酒味辛辣醇厚,一杯下去,从舌头尖一直挂到喉咙眼儿,别提多爽快了。” 黄同听他说得神采飞扬,怔了怔:“莫非是梅娘开的那一家?” 唐蒙一拍手:“正是。今日我观礼诀祭,原也该喝些清酒,去去晦气,如何?”



黄同心情此时非常郁闷,而一个郁闷之人,贪杯乃是最本能的欲望。唐蒙接连不断地抛出理由,一点点撬动对方心中的块垒。果然,黄同到底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番禺城有夜禁,就以三杯为限。”



他们进城赶到酒肆门口,梅耶正忙着上门板,一看到唐蒙复来,脸色骤变。唐蒙翻身下马,满面笑容:“放心好了 ,我这次纯粹是来喝梅香酌。”



他重重咬住三个字,梅耶哪里敢违抗,只好乖乖卸下半扇门板,让两人进来,亲自去后胪烫酒,还端来一碟盐渍乌榄,权做下酒小菜。黄同拿起酒壶来,二话没说,先咕咚咕咚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酒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自粮而生,因曲而化,变成一种物性截然不同的液体。人喝酒的过程,就像把一枚鸡子泡入醋中,看似坚硬顽固的外壳,很快就会被软化。酒过三巡,黄同神情缓缓松弛下来,双眼有些涣散。唐蒙见时机已到,不经意问道:“你们三个人,感情可真是不错啊。”



黄同一阵苦笑:“我和橙水那厮都吵成什么样了,你哪里看出感情不错?” 唐蒙给他又斟满一杯:“你自己可能都没觉察到。适才一提到任延寿的死因,你们俩态度可真默契,一唱一和,配合无间,连震惊和起急的点都一样,好似两个乐工敲同一套编钟似的。”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黄同喉咙里发出来。他重重把酒杯搁下,砸得案子一震,吓得柜台后的梅耶一哆嗦。



“橙水呐,他原来可不是这样……” 黄同痛惜地感慨了一句。唐蒙知道,这老蚌已经张开一角了,急忙垫了一句:“那是怎么样的?”



黄同道:“我和橙水、延寿仨人,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玩伴。橙水鬼主意最多,延寿体格最好,而我最擅长找好吃的。我们在番禺附近一同捅蜂窝,一起下河摸鱼,一起挖蛇洞捉青蛙,向来是橙水拟定方略,延寿去执行,弄回食材来我烹熟,是番禺城里最能折腾的三人组。长到十来岁时,我们偷偷跑到白云山里面,结拜为异姓兄弟,我老大,橙水行二,延寿年级最小。”



黄同讲到这里,语气郁郁起来:“可等到我们成年之后,秦、土两派的冲突越发激烈。我家是秦人军官出身,和橙氏是天然敌对。我俩都要为家族效命,身不由己。橙水那个人呐,又特别轴,脑子一根筋,对我态度越来越偏激,关系也越来越僵。”



“那么你们和任延寿的关系呢?”



“任氏常年只在蕉洲闭门经营,不担任任何官职。他家既不算秦人,也不算土人。所以任延寿跟我们两个都很好,也一直想弥补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始终没办法。哎,到了十六年前,情况更糟了。”



唐蒙对这个年份很敏锐。十六年前,那不正是南越驱逐汉商,颁布转运策的时间么?黄同晃了晃酒壶,突然笑了:“嗯,这酒里有枣味,嘿嘿,又是壶枣。”



看来梅耶的酒是什么来历,黄同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不说破罢了。唐蒙很好奇,为何他说“又是壶枣”?



黄同大概是真喝得有点上头了,唐蒙稍一撩拨,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十六年前,南越王忽然召见我父亲,交给他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人潜回中原,前往恒山郡真定县。”



“赵佗的老家。”唐蒙双目一闪。



“对,反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也没什么不能讲……” 黄同醉醺醺道,“武王交给我父亲的任务是,设法从那边弄一批壶枣树回来,而且指名,一定要真定当地的、已生根成株的树苗,一定要秘密运回,不要惊动大汉朝廷。”



唐蒙眉头一皱,这个命令够古怪的。赵佗派这些精锐深入中原,不为舆图军情,不为农铁技艺,居然只是为了几株壶枣树?



“我父亲不太理解,但军人总要执行命令。他开始召集人手,准备冒充客商,北去中原,结果我祖父得知之后,也要跟着去。我家老爷子,当年是跟随武王到岭南的老秦兵,籍贯在涿郡,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听说有这么个机会,要求回去看看。父亲听到这要求,吓了一跳,祖父都快九十了,哪里受得了舟车劳顿?更何况,他是南越国所剩不多的几个老秦兵,武王很看重他们,每隔几日就召见去宫里讲话,又怎么能瞒得过?”



“可祖父铁了心,说他从小离开家,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父亲拗不过他,只好对外谎称老爷子生病,偷偷把他放进队伍里去,一起出发。” 说到这里,黄同拿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眼神更加迷离,话里的情绪浓厚起来。



“祖父体格是真好,八十多岁的人了,硬着跟随队伍跨越几千里,来到了北方。我父亲先到真定县,把壶枣树苗采集好,然后绕了点路,前往涿郡涿县附近一个叫娄桑的村里。祖父原先常常给我讲,说他们村口有一棵大如天子冠盖的桑树,那就是乡梓所在。他回到村里,家里亲戚早就没有了,只有那棵大桑树还在。他抱着大树嚎啕大哭了很久,然后就在树下咽了气。结果因为这一场大哭,惊动了当地官府,身份便暴露了。”



唐蒙一惊,几个南越人在涿郡被发现,这可是严重的外交事件。



黄同的表情却耐人寻味:“我父亲也觉得这一次完蛋了,没想到当地官府非但没有将他们下狱治罪,反而好酒好肉招待。没过多久,朝廷派了一位专使过来,为我祖父在涿郡修了一座墓,主持祭拜,然后陪同我父亲返回南越。那一百株壶枣树苗也一并运回,沿途郡县,都以礼相待,主动协助运输。”



这个意外的转折,让唐蒙愕然不已。



“我们返回南越之后,专使去觐见武王,拿出一道圣旨,说天子听闻我祖父之事,深为触动,特许南越老秦士兵及亲眷返汉省亲,如欲归骨乡梓者,悉听其便,朝廷还会给予钱粮支持。圣旨还说,天子御赐南越王百株壶枣树苗,以全什么狐死首丘之德——唉,你说送树就送树,何必辱骂武王是老狐狸呢?”



“喂……不是这意思啦。” 唐蒙知道黄同不熟中原典故,特意解释了一下。狐狸临死之前,头一定冲着出生的洞穴,这是一种归恋故土之意。孝景帝此举,意在劝说赵佗回家乡看看,怎么也不算是辱骂。



黄同听完解释,神情怔怔,喃喃道:“竟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骂他老人家呢……反正吧,当时汉使的消息哄传整个南越,人人都在谈论。第一代老秦兵里,还有十几个人活着。他们听说汉廷允许探亲,一起上书恳请回乡。没想到武王勃然大怒,将请求一并驳回,转天就颁布了转运策,还赶走了所有驻在番禺的中原商人。”



唐蒙心中一阵感慨,原来十六年前的汉、南越交恶,居然是这么个前因后果。甘蔗的父亲卓长生,也恰是那个时候被迫返回中原的。看来冥冥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交错的。



“转运策颁布之后,武王深恼我祖父和我父亲。橙水那个一根筋,坚持认为我祖父与父亲有内通中原的嫌疑,背叛了武王,背叛了南越,跑上门来让我表态,说什么忠孝你只能选一个,说得好像我们家罪名已经坐实了似的。我气得跟他大吵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黄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他已经不是在品,而是往嘴里倒,讲话变得含混不堪:“我们家从此失势,我也被远远发配去了边关,做个没前途的左将。骑田岭那鬼地方,汉军喊我做蛮人,身边的土人同僚叫我秦人,背地里喊我北人。就算是吕氏,也不把我当自己人,直唤我做寒人。我如今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算什么人了……”



黄同含含糊糊嘟囔着,终于醉伏在了桌案之上。剩下唐蒙一个人坐在对面,想起还有一个问题忘了问。



“那一百株枣树,后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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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23-2-23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呢
马亲王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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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23-2-25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下次更新是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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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23-2-27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蒙看了一遭,正要把头收回去,不防右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道:



“唐副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唐蒙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到橙水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顿觉浑身冰凉,糟糕,糟糕,怎么会被这家伙盯上?



再一想,之前在武王祠,橙宇把吕氏的中车尉交给橙水,他便负担起宫城宿卫,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唐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南越王宫太大了,我本来是要为国主做寒鸡,想在宫苑里找点食材,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了。”



橙水讥讽道:“你们北人真是出口成谎。” 唐蒙挺直了脖子,奋力辩解:“这是真的,我要给国主与世子烹饪寒鸡。寒鸡制卤需要十几味配料,我唯恐别人弄错,只得亲自寻找。”



橙水只是冷笑:“独舍偏在宫城一隅,而且还是封禁状态,你能无意闯入?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唐蒙大叫:“我当然是别有用心,烹制寒鸡最重要的一味食材是枣子,整个王宫只有这里才有。” 橙水慢悠悠道:“之前在蕉洲,你说你只是去任氏那里探听立场,我起初还信了。如今你偷偷跑来独舍这边,还说是找枣子?”



他上前一步,阴恻恻道:“你,是在查武王当年身死之事吧?”



唐蒙没想到橙水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戳破了自己的底,顿时大为惊慌。这事太过敏感,若被橙氏掀出来可要闹出**烦。他心脏狂跳,眼光游移,恨不得把脑子像甘蔗条一样压碎拧榨,找出破局之法。



橙水稳稳盯着这位狼狈的汉使,如同一条毒蛇注视着洞穴尽头的老鼠。唐蒙悄悄瞥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了什么,一瞬间情绪恢复了平静:“哎,大哥不说二哥啦橙中尉。”



“我可没跟你结拜过,别叫得这么亲热。” 橙水皱眉。



“这是中原俗话,意思是一只喜鹊落在猪臀上,谁也别嫌谁黑。” 唐蒙耐心地做了文字训诂。



橙水脸色一沉:“巧言令色!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 唐蒙笑嘻嘻道:“我逃不脱,你也逃不脱,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橙水不由得失笑:“我乃是负责宫城宿卫的中车尉,来这里巡查乃是天经地义,有什么要逃的?”



唐蒙笑眯眯道:“我进门的时候,蜘蛛网都结了几十层了,可见多年来根本没人进来过。你怎么突然起意,巡查至此?只怕也是别有用心吧?”



橙水见他的态度有恃无恐,颇觉古怪,不由得沉声道:“你不怕我抓你走么?”唐蒙笑嘻嘻道:“橙中尉,你既是来抓我,为何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侍卫也不带?”



“我现在一声呼唤,有会几十名护卫前来。”



“你喊,你喊,你不喊就是我们北人养的。” 唐蒙索性双手抱臂,一脸光棍神情。橙水一时有些坐蜡,右手举起又放下,终究没有喊人来。唐蒙趁势得意洋洋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偷偷闯入,想要查一下武王去世之事——而你,也是同样的心思,对不对?”



看着橙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唐蒙知道自己说中了。他一张大脸几乎怼到橙水的对面,逼得后者倒退了几步:“任延寿之死,与武王之死之间千丝万缕。你应该有了疑心,才跑来独舍,看看是否还有线索可循。”



“我来这里做什么,与你无关。”



一张狸猫般的大脸,在橙水面前得意洋洋:“……是不是因为你怀疑南越高层有什么人脱不开干系?宁可暗中调查,不想打草惊蛇?”



橙水冷哼一声,终于没有否认。这个汉使看似蠢胖贪吃,眼光的穿透力堪比最犀利的弩箭,再做掩饰也没用处。唐蒙如释重负,亲热地拍了拍他肩膀:“你看,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大哥不说二哥。”



“谁和你一般心思!” 橙水狠狠瞪了胖子一眼,把他的手从肩上拨开,语气却微微有了变化:“武王乃我主君,延寿乃我兄弟。我身为南越国人,查明真相乃是天经地义;你一个北人又为什么关心这些事?”



唐蒙道:“我查这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 他见橙水眼神不对,意识到表达有误,赶紧摆摆手:“不对,准确地说,我是为了她娘。” 然后又觉得不妥,赶紧找补:“哎,我是为了还她娘一个清白。”



“甘叶、甘蔗母子?” 橙水立刻联想到武王祠那个奇怪的女孩。她阿姆和任延寿是武王临死前在身侧唯二的两个人。



唐蒙道:“不错,就是甘蔗。她答应我办成了,会告诉我蜀枸酱的来历。”



“就为了这个?” 橙水压根不相信。



“你一个生在岭南之人,怎么也跟庄大夫似的?总是把吃饭当成负担。” 唐蒙痛惜地摇摇头,“佳肴之美,远胜随侯珠;口感之妙,堪比万户侯,怎么你们就不能理解呢?”



他见橙水仍旧不为所动,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遂换了话题:“总之吧,南越国主身死之后不久,这两个人一个自尽而死、一个毒发身亡,怎么想都太巧合了。我们各自都掌握了一些消息,不妨互通有无。”



橙水沉吟不语,唐蒙知道此人疑心病太重,索性主动开口,先把自己这边掌握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橙水听到“壶枣粥的厨序不可能混入枣核”之后,双目寒芒大冒,伸手握住旁边一棵垂死的壶枣树:“你是说,那枣核是别人放进去的?”



唐蒙说对。橙水思忖片刻,却忽然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如果这人是为了杀武王,但他怎么保证武王恰好吃到那一口粥里的枣核,又恰好被卡在咽喉噎死?”



“倘若武王不是死于枣核噎死呢?” 唐蒙反问。



橙水沉声道:“武王死后,宫中仵作做了仔细检查,身体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唯是右手**,脖颈充血。这说明死前呼吸困难,以致胸闷难耐,确实像是噎死。”



“那我问你,噎死武王的枣核,后来找到了吗?”



橙水记忆力很好:“根据仵作出具的爰书,那枚枣核是在地上找到的,沾满粥液。爰书猜测,也许是武王拼命把它咳出来,可惜为时已晚。他老人家一百多岁,本来就偶有心疾,难受时总要抓几下胸口。这么一折腾,没撑过去也属正常。”



“所以你们并没有确切地、清楚地在武王咽喉里,找到那枚枣核,一切只是事后猜测。” 唐蒙追问不放。



“是的。” 橙水只好承认。



唐蒙蹲下身子,用手指在枣树根下翻找起来,连续找了七八棵,终于在一棵树根下的土里,翻出一枚朽烂枣核。他摊开手心,把它拿给橙水看。橙水端详了半天,不明所以。唐蒙道:“壶枣产于北方,南方物候不同。从北方把它移栽过来,想必很是麻烦。”



橙水想了想道:“王宫园林不归我管,但我确实听宫里面抱怨过,说枣树太难伺候,容易枯萎不说,难得结几个枣子,也干瘪得很。我吃过一个,味道一般,不知道武王为何觉得好吃。” 唐蒙把枣核用双指捏住:“我跟你说,真定产的壶枣,枣核起码比这个长半个指节。它在岭南水土不服,连核都生得比寻常要小,这个尺寸,武王就算刻意生吞,也卡不住喉咙。”



橙水隐约摸到唐蒙的论点了:“你是说……”



“这枚壶枣核,不过是另一条咬死任延寿的毒蛇罢了。”



一听这比喻,橙水“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与恨意。



任延寿是被杂炖里的莽草果毒死,被刻意误导成蛇咬。枣核之于赵佗,恐怕也是伪装,以此遮掩真正的死因。两个手法,如出一辙。



“所以那枚枣核会不会碰巧噎死赵佗,根本不重要。那个凶手只要确保它沾了粥液,留在地上,就足以达到误导仵作的目的。”



橙水咬紧牙关,脸色凝重,仿佛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唐蒙徐徐道:“我认为,武王去世当夜,除了任延寿、甘叶之外,还有别人来过独舍,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橙水立刻否认:“不可能。事发之后,中车尉仔细盘查过内外情况。那天晚上独舍里只有他们两人。” 唐蒙淡淡道:“不对吧,当天夜里,左、右两位丞相不是也见过武王吗?” 橙水目光陡然凝橙长矛,刺向唐蒙:“你在胡说什么!他们两位可是丞相,是被武王叫去议事的。”



“我没说他们俩有问题。但独舍当夜,来过的人至少有四个,这个说法总没错吧?”



橙水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左相和右相的关系势同水火。如果他们对武王有任何不轨举动,对方早就闹起来了。”



“如果这事是他们俩一起……” 唐蒙话没说完,橙水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刀:“你再敢胡说这种荒唐事,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唐蒙缩了缩,小声嘟囔:“我只是探讨一种可能嘛,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我们土人本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全靠武王一心栽培,才有今日之局面。他老人家活得越长,我们越好。怎么会有土人去害自家恩人?倒是吕嘉那些秦人,对武王扶植土人早有怨言。要说可能,吕丞相最有可能。”



唐蒙知道橙水习惯性陷入族群对立的思维,什么事都往身份上扯。他及时止住这个话题:“我够有诚意了吧?你的诚意呢?”



“毒死延寿那个厨子……我已经查到下落了。” 橙水终于也讲出自家的调查情况,“他三年前离开任氏坞,去了别处,然后酒醉淹死在河里,对,酒醉。”



橙水刻意重复了一次,语气讥讽。唐蒙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只身前来独舍——这齐姓厨子居然也死了,几乎是明白地宣告,甘叶、任延寿乃至赵佗之死背后,藏着一只操控一切的黑手。一切相关人士,都被不动声色地灭口。



面对这种嘲笑,橙水意外地沉默不语。唐蒙知道他内心正在翻腾,顺势提出酝酿很久的问题:“任延寿为何被害?是不是当晚看到了什么?他跟你提过吗?”



大概是唐蒙表现敞亮,橙水也很痛快地讲出来。他跟任延寿关系莫逆,知道得相当详细。



原来在事发当晚,赵佗在独舍接见了吕嘉、橙宇两人,商谈国事。与此同时,任延寿守在独舍檐下,甘叶则在庖厨候命。大概子时之刻,任延寿去找甘叶,要端夜粥,却发现她不在。”



“壶枣睡菜粥?”



“对,这是武王多年以来的习惯,他睡眠不好,每晚子时必会喝一小碗壶枣睡菜粥。任延寿负责传递膳食与试菜,他到了时辰,就会去庖厨里端粥。”唐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这夜粥里面,应该也添加了蜀枸酱的酱汁吧?” 橙水看了他一眼:“我正要讲到这里。”



“任延寿等了一会儿,甘叶才回来。他问甘叶去了哪里,甘叶说庖厨里的蜀枸酱用光了,刚才外出去取,带回一罐新酱。然后甘叶很快熬好了粥,让任延寿送到独舍里去。恰好那边刚刚谈完话,两位丞相起身告辞,武王自己开始进食。没过多久,任延寿听到屋里有动静,冲进去时发现武王倒在榻上,粥碗打翻在地。”



“不对!” 唐蒙忽然脱口而出,“甘叶怎么会缺少蜀枸酱?”



“庖厨里短了几味调料,不是很寻常么?” 橙水不以为意。



唐蒙摇摇头:“她既知武王每晚子时要喝粥,应该都提前预算好,不可能临到熬粥才发现料用光了。而且这蜀枸酱的来源十分难得,两个月只得两罐,番禺城根本没得卖。即使甘叶手头用光了,也不是想补就能补到。”



橙水眼神一眯:“哦,这么说凶手竟是甘叶?”



“什么?”



“她借口外出取回毒药,掺入粥里,然后再偷偷放一枚枣核,岂不就可以谋害武王?只有她具备这个条件。”



唐蒙一时语塞,没想到推来演去,居然把甘叶绕进沟里去了。他只得辩解说:“甘叶若参与了此事,应该连夜潜逃啊,又何必留下来畏罪投江呢?”橙水冷哼一声:“死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换了是我,只要拿她女儿命做要挟,她也只能俯首听命。”



“果然只有恶人最知恶人手段。” 唐蒙暗暗腹诽了一句,橙水冷冷道:“你这么急着为她辩白,又是图什么?” 唐蒙见他似乎认定了凶手,不由高声道:“不对,不对。若依你所言,甘叶打算毒杀武王,然后自杀了事。那她何必多此一举,用枣核做遮掩?”



这个质疑,顿时让橙水无言以对。



唐蒙又道:“而且任延寿还要为武王试膳。如果是甘叶在粥里下毒,也要过任延寿那一关才行,除非,真正下毒的是……”



”胡说!延寿对武王忠心耿耿,绝无歹心!”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他们唯一取得的共识,就是这罐蜀枸酱肯定有问题。但甘叶和任延寿两个经手人,各有各的嫌疑与矛盾。最后还是唐蒙出言道:“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还需要更多线索来判断。当晚任延寿那边,是否还提过别的事情?”



橙水仰起头,迟疑了一下:“那天晚上在两位丞相造访之前,武王与延寿聊过几句,先是抱怨说自家儿孙都不成器,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说了一句’乃祖之忧,今知之矣’——这话有点敏感,虽然爰书里记下了,但大家都装看不见。”



唐蒙一怔,赵佗这话意思可深了。什么叫“乃祖之忧”?任延寿的先祖任嚣,临终前担心子孙幼弱,果断让位给赵佗,换得家族几世平安。难道说赵佗如今,也有这样的忧虑?



确实,看赵眜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望之不似人君。无论是秦人还是土人,个个如狼似虎,他作为南越共主,很难像赵佗那样靠威望压平。赵佗拿任嚣做比喻,莫非也有让贤之意不成。



看来他与吕嘉、橙宇谈到深夜,聊的大概是托孤之事啊……



唐蒙突然一个激灵,看到远处宫厨飘起的炊烟,他一拍脑袋:“哎呀,我都忘了,那边还炖着寒鸡呢。南越王和世子还在等着用餐,我得先回去。”



橙水点点头,此事干系重大,还得细细揣摩才行,于是两人一同离开独舍。当他们迈出院墙的小门后,橙水猛然一下拽住唐蒙。唐蒙一怔,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不料橙水却抬起头,冲远处的一队卫兵大喊:“有人擅闯宫禁,快快把他擒下!”



唐蒙大惊,明明两人刚才谈得那么好,怎么橙水瞬间翻脸?他想挣扎,可橙水的手如同钳子一般,死死抓牢唐蒙胳膊,直到卫兵们赶到,才缓缓松开。



“我是大汉副使,你们不能抓我!” 唐蒙仰起头来,大声抗议。可这些卫兵都留着垂发,就知道是橙氏安排在王宫执勤的土人,对唐蒙的抗议毫无反应。



橙水走到唐蒙面前,阴沉沉道:“正因为你是汉使,才要将你抓起来。”



唐蒙愤怒地瞪向橙水,本以为对方会得意洋洋。不料他看到,那张古板的脸上居然划过一丝歉疚——这个发现,非但没让唐蒙略有安慰,反而浑身冰凉。



要知道,橙水本来也是暗中潜入独舍,不欲人知——这正是唐蒙有底气跟他联手的原因——但他现在公然喊来卫兵,这说明什么?说明适才两人的推断,已开始接近于真相。而这个真相,橙水绝对不希望汉使深入挖掘,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止。



橙水想要为任延寿报仇不假,但他毕竟是南越人,毕竟是土人,毕竟是橙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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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纹花小陶盘轻轻摆在了赵眜、赵婴齐和庄助面前。



盘中各有四块切好的鸡肉,拼成一个方形。肉块的外皮呈深棕色,泛起一层油津津的光泽,靠近皮下的部分则显现出淡黄色,似有卤汁浅浅渗入,越往下肉质越白,层次分明,赏心悦目。在餐案旁边还有一个小碟,里面装着盐梅与石蜜调的蘸料。



赵眜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没感受到任何热气,果然如唐蒙说的,这道菜叫做“寒鸡”。忐忑不安的宫厨在旁边急忙解释:“是唐大使说的,出釜之后,一定要放入井中拔除热气,再端上来。”



赵眜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不由一亮。寒鸡果然要冷吃,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咸卤的浓香——那张记的豆酱入口太齁,做卤倒恰到好处。鸡肉本身鲜嫩有嚼头,再蘸上一点点酸甜口儿的盐梅酱汁,微带果味,口感清爽不腻,如同一阵凉风吹过盛暑的林间。



庄助吃了一口,搁下筷子道:“《尚书》有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王武丁的贤相傅说所说,明说盐梅乃烹饪必备之调料,实则是在劝喻主上,要善用贤良之人为佐使,国政方可清明。”



赵氏父子嘴里嚼得正香,听到寒鸡还蕴含着如此深刻的大道理,味道霎时寡淡了几分,一时颇为尴尬。赵眜转动头颅,有些奇怪,那个一谈起吃的就喋喋不休的家伙,居然不在,如果换了他在旁边解说,吃起来应该会更开心些吧?



旁边宫厨忙道:“唐大使交代完烹饪工序之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这才自作主张,把寒鸡先端上来。”



庄助听见两人交谈,暗暗有些焦虑。那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没回来,这里毕竟是南越王宫,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一直到赵氏父子把盘中鸡肉吃了个精光,唐蒙仍旧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转头望去,发现来的不是唐蒙,而是橙宇和橙水,前者双眼黄得几乎要放出光来。两人见过赵眜施礼之后,橙宇先瞪了庄助一眼,然后大声道:“大酋,宫里出事了!”



赵眜一怔,宫里出事了?他们如今不就是在宫里吗?



橙宇使了个眼色,橙水上前跪在地上:“出事的是武王独舍。”  



“啊?怎么回事?” 赵眜惊慌地从毯子上站起来,任何与武王有关的事,都会让他异常紧张。橙水顿首道:“适才卫队巡逻,发现有一人在武王独舍附近鬼鬼祟祟,上前抓住盘问,他自称是大汉副使,叫做唐蒙。经过搜查,我们发现他刚刚将一具桐木人偶埋入独舍旁边的枣树下方。”



橙水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具人偶。人偶长约一尺有余,雕刻得极为潦草,勉强可以分清头部和躯体。



“当啷”一声,蘸料碟被碰翻在地,庄助脸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他厉声大喝:“橙宇!尔等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国主面前污蔑汉使?” 橙宇凸着眼睛,看起来比庄助还义愤填膺:“这是中车尉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



赵眜一听是唐蒙,顿时疑惑起来:“他不是在庖厨为本王烹制寒鸡吗?怎么跑到独舍那边去了?” 宫厨慌张地摆了摆手:“唐大使说是去寻食材,中途离开了,我们也不敢拦阻呀。”



赵眜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嘛在独舍埋什么人偶?” 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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