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我潭谭友都很喜欢《BLAME!》这种毁灭之后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超长历史世界观嘛,老实讲我也喜欢,作为科幻迷怎么会不喜欢这种宏大战栗的感觉呢?
那么就有必要给潭友分享一下查尔斯·斯特罗斯的这个中篇了:《叠余历史》(Palimpsest),我心目中最牛逼的科幻中篇小说,或许没有之一。作者自述这实际上是他想给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写一个同人,结果就写成这样了hhhhh
核心提示:本文时间线延伸至两万亿年之后,是的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
叠余历史
查尔斯·斯特罗斯/着
李懿/译
查尔斯·斯特罗斯,英国科幻、奇幻、恐怖小说作家。自1987年在《中间地带》杂志发表处女作《小伙子们》以来,他一直成果稳定,现已有多部长篇及大量短篇作品问世。他的小说曾荣膺雨果奖、轨迹奖、普罗米修斯奖等多个奖项。本则中篇《叠余历史》2009年首见于其个人选集《无线》,并于次年获雨果奖。
新鲜血液
以下情景永远不会发生
你盯着眼前年轻男子的后背,屈伸着手指。他是你行将刺杀的对象,你父亲的父亲;当你手起刀落时,祖父的存在将永远被从世间抹去。你跟踪他回家,穿行过雪夜,独自在黑暗中为自己的灵魂祈祷。
即使你努力专注于手边的任务,记忆仍不期而至。他的人生——自你手舞脚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与他共度的那段余生——将一一在眼前浮现。你记起花甲之年的祖父,握着你稚嫩的手腕,教你怎么将假蝇丢过水面,他双手的指节犹如皱巴巴的葡萄干。你记起古稀之年的他,枯瘦佝偻,穿着明显太大的西装,麻木地站在祖母的墓旁沉默不语。到最后,他独自躺在临终安养院的床上,与癌症同眠,呼吸又急又浅。这些不是好的回忆。而你也知道其余的故事,曾无数次听父母提起:他的初恋,他参军作战的经历,如同老辈人褪色的黑白照片那般久远;他在工厂里找到一份好工作,他默默深爱着的妻子将为他生下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赋予了你生命。祖父将拥有幸福而长寿的人生,在他有生之年能见证五名孙辈的诞生以及无数奇迹,而眼下,你不得不跟踪的这位弱冠少年,正走向征兵办公室,踏上你记忆中祖父的人生旅途……然而,你和他之中,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祖父将拥有美满人生,你必须以此为自己打气。这样,下手会容易一些。
你跟踪着这位永远不会成为你祖父的年轻人,穿过铁轨侧畔洒满雪花的灌木丛和深草丛,身上羊毛与植物纤维混纺的布料——完全符合当时实际的衣料——摩擦得表皮痛。那时,你已一周未洗澡,也未用热水剃须:你是个年轻的凶徒,流离失所,心狠手辣。目击者只会看见,杀红了眼的凶手身穿汗污的西装,手握尖刀,而脆弱无助的受害者躺倒在地,喉间的伤口深可及骨。他平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四周警笛大作,群情激愤,警察和热心市民纷纷出动,誓要捉拿那个杀害了刚刚成年的格里、使其家人痛失爱子的禽兽,但是谁也找不到你,因为你已掏出鹅卵石大小的通信盒,按下按键,衡平部则为你打开一扇时间门,欢迎你加入这支骄傲的孤旅。
距今两百客观年后,你在宿舍惊醒,浑身因恐惧而渗出的冷汗散发着酸臭,床单紧贴在皮肤上,如同凉透的胎膜,没有人会来安慰你或者拥抱你。母亲双手的温柔,父亲双臂的力量,都变作记忆中的虚影,如同幽魂在你的骨肉间萦绕不散,在你记忆的陵墓之间游荡,却无凭可依。
除了你,无人再记得他们的人生,这全因你相信招募人员的话:要加入该组织,就必须杀死亲生祖父;假如你因此拒绝加入,你就会死。
(这一措施是为了杜绝裙带关系,他们这样告知你,同时辅以不失友好的颔首。此外,这还可以测试你的无情与决心。再说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欢迎加入衡平部,皮尔斯特工!如今你已成为时间流中的孤儿,无根无系,从虚空之中诞生,身负永恒不朽的任务。你将在这个岗位上建立功勋。
黄石
“要记住,人类一贯难逃灭顶之灾,”魏说道,冷眼盯着一列妇孺拖着步子走向河边的奴隶营,“一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二十五万年——都没区别,早晚会灭绝。”他使用的是衡平部内部的专用语言——乌勒姆语。
“依愚之见,那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吧,尽力阻止它的发生?”皮尔斯的问句使用了适于学生询问导师的敬语形式,虽然魏本人也只是个十二年部龄的见习生而已。规定的礼节不过是再一次提醒了他,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魏抬起矛,将底端狠狠地戳在观察丘那干燥紧实的泥地上,“我们来是要迁走几个种群,大约几万人。剩下的还是得死。”他不再看那些奴隶,皮尔斯也随着他的视线转头。
天空呈现鲜红,与地表相接的一线则转暗,犹如屠场地面上血块的颜色。数周以来,矗立于两千千米外天际处的火山一直在向平流层喷发火山灰和蒸汽。每天中午,在那片曾为密西西比三角洲的灾祸之地,天空洒下咸咸的泪滴。
“你来自第一次灭绝时代之前,对吧?那时,范式尚未建立。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你才被派遣参与本次实习。你要明白,人类屡次灭绝,所以需要我们的干涉。你得把这一条深深记在骨髓里:为什么要拯救野蛮人,而放任文明灭亡。”
和魏一样,皮尔斯伪装成了一名本生族战士。三天前的夜里,衡平部特工一举出动,悄悄解决掉奴隶营的营卫,并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皮尔斯身上涂着征战的彩绘,戴着打制铝皮腕带,画着战伤的疤痕。他手持的长矛,矛尖为一片合成金刚石,采自史前汽车挡风玻璃的深隙之间。他就连面容也仿拟了本生族:皮肤黝黑,眼皮内双,显性基因补丁诱发的表现与祖上白净的遗传表征相去甚远,不免使他陷入深思。祖父(他逃避着那段记忆)宁死也不会换上这张脸。
皮尔斯的见习期远不足十二年;他加入衡平部还不到四主观年,但时刻准备着外出实习、接受监督。这一趟特别行动更要求身体素质,而非转逆因果所需的审慎。
五十年前,后新石器时代,本生族横扫北美残余大陆的东部海岸,从中央地峡核心地带迅速向外扩张,收服了散居各地的多个游牧民族,迫使其定期进贡。衡平部以代号指称这些臣服部落:阿拉巴马人、弗罗里达人、亚美利加人。本生族意欲征服新大陆,然而他们并不知晓,自当前的再播期开始以来,同样的行动已经发生过至少十七次。他们不明白西天的红色以及大地摇动的意义,认为这是部族神明的动怒。他们不知道这些景象昭示着当前间冰川期的结束,更不知道即将来临的黄石火山喷发将导致他们的灭绝——在更新人类世纪元的早期,该火山曾多次喷发,每次间隔约六十万年。
本生族看待事物的眼光并不长远。虽然他们的巫王发明了书写体系,大部分族民依然处于不会使用文字进行记录的蒙昧状态。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黄石火山正在苏醒,就连衡平部也不想在如此严酷的地质条件下执行任务,情愿绕开这段时期。
“好的。可是,为什么选他们呢?”皮尔斯仰头示意那列艰难行进的阿拉巴马妇孺,他们沉默不语,被恐惧压得缩肩塌背。被捉后,他们在胜者的矛头驱赶下跋涉数日,早已筋疲力尽。出言不逊的那些已经死了,腿脚不便的也没能挨多久。部落中的男人被杀光了,他们被掠作奴隶。此刻,袭击者骄傲地骑着骆驼。“本生族或许是野蛮人,但这些人是战败方——他们的生存能力更差。”
魏轻轻摇了摇头:“这里的成年人全是女性,而且以孕妇为主。能够坚持跋涉至此,证明她们身体健壮。她们靠采集维生,依赖土地的给养,并且惯于群居,也方便迁移。”
皮尔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禁咬紧了牙根:“你要使用他们进行再播吗?因为个体数更少,而且他们更加原始,更具备荒野生存的能力……?”
“没错。为了成功再播,我们需要至少两万个个体,所属的种群越多越好。但即使如此,仍然面临着遭遇基因瓶颈的风险。同时,他们需要在完全不存在文明的环境下生存。假如把你混入再播的群体之中,你可能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绝无批评之意,我也是一样。那些战士——”魏再次举矛,仿佛在向袭击者敬礼,“已经发展出等级制度,习惯了使唤奴隶和女性。你这支矛的矛尖是王家兵器坊的奴隶磨制的,而非战士们本人。你脚上的软皮鞋、身上的裤子,都是本生奴隶制作的。重建文明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一半,假设还能存活五千年,他们遥远的后裔或许能造出蒸汽机,建立广泛的着述机制,将记忆馈赠给绝对未来。但是在再播环境下,他们和我们一样无能。”
“可是他们就连半点儿——”
“站好,他们有动作了。”
最后的几个奴隶已被赶进铁丝网夹道的入口,门卫将沉重的路障搬回原位。现在,袭击者们催动坐骑,又是拍又是打,沿着细韧竹条编扎的栅栏环绕营岗一圈。他们骑着骆驼冲过来,魏和皮尔斯依旧无动于衷。眼看要撞上时,领头的及时掉转辔头勒住坐骑,朝魏的方向探过身子。骆驼喷着鼻息,蹄子暴躁地刨着地面。
“嘿!”他大喝一声,用的是北方本生族抑扬顿挫的贸易语,“我不记得见过你!”
“我是霍克!七层地狱在下,你是谁?”
魏毫不示弱地瞪着对方,来犯的骑手却只是沙哑地笑了两声,往鞍侧啐了一口。唾沫落在泥地上,由于相隔甚远,魏看不出那是不是直接的挑衅。
皮尔斯握紧矛杆,食指悄悄移向秘嵌其中的触发装置。头顶,一只形似兀鹫的大鸟在对峙场的上空高高盘旋,轨迹异乎寻常的精确,火力控制系统锁定了目标。
“我叫条克,”骑手顿了顿,说道,“那些女人都是我抓的!我以天父之名把她们抓来,以天父之名让她们怀了孩子,好壮大劳力,耕田干活儿!今天,你们为天父效劳了什么?”
“我坚守岗位。”魏举起矛柄说,“我看管着天父的奴仆,好让你这样的混蛋四处游荡找乐子。”
“嘿!”骑手咧开大嘴,风尘仆仆的脸仿佛要笑裂了,“我看,还有你!”他挥起右拳,顷刻间,皮尔斯心头涌起一阵寒意,预感到肠肚即将在野蛮人的矛头下流出;但骆驼仰头一声嘶叫,条克骑着它侧向跨出极精巧优雅的一小步,离开了魏,离开了铁丝网栅,离开了奴隶营,离开了时间门的选址。两天之内,疏散小队将把营地难民赶进那扇门,将他们迁至下一次再播的起始期,但没有一个本生族人能迈进未来,见证十多万客观年之后的那一天。
明天日落时分,令人窒息的滚烫火山灰将普降在这块大陆上。他们的骆驼或许将在其中留下脚印,一部分脚印甚至会成为化石,直到未来世代,阿拉巴马奴隶的后裔将之发掘出土,惊叹于它们的古老。然而这样的永恒,皮尔斯想着,比当下的幸存惨淡多了。
上课要专心
世界屋脊上清朗而寒冷的一天,皮尔斯坐在露天院子里的矮凳上,等待教官开始授课。跟其他学员一样,他的头发剃得精光,身着绿色学员袍。弯月高悬在古老的石桥与档案馆分馆的螺旋形尖塔之上,那锐利的镰刀状的弯钩,仿佛在提醒皮尔斯此行路途漫漫。
“下午好,尊敬的学员们。”
集训营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地中海沿岸低峰间的一道山谷。在这个纪元,阿尔卑斯山脉俯瞰着低处绿意葱茏的撒哈拉盆地,比起风化严重的喜马拉雅丘陵,它的身姿可要挺拔得多。
“下午好,尊敬的亚罗学者。”班上的十几个六年级学员齐齐应道。
乌勒姆语继承了其前身日语的词法特征,博大精深的用词规则,与对话双方的高下亲疏紧密相关。衡平部参与调节的多种文化里,语言中的能指[1]就性别、阶层、等级等因素的不同而具有详细的区分,因此乌勒姆语的创造者采用了各种变格来体现相关因素。新招募的部员被要求勤奋练习这一办公用语,只有熟练掌握乌勒姆语,才能拥有光明的未来——而没有哪一位部员是生来就会这种语言的。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人类历史的结构,以及我们调节历史的方式。”
尊敬的亚罗学者年龄成谜:她身穿黑色长袍,剪成平头的金发犹如一圈光环罩在头上,年龄大约在三十至三百岁之间。鉴于衡平部为部员提供基因表达修整的福利,三百岁的可能性更大——但绝没有三千岁,部员一般几百年就会更换一批。亚罗的视线落在皮尔斯身上,清澈的眼眸如同遥远的天际般湛蓝。这是亚罗第一次为皮尔斯的班级授课——并不奇怪,因为学院里有许多导师,而且毕业之路漫长曲折,即使最恪守纪律的学员也须上下而求索。他认为她是所谓“大局观”领域的专家。他事先没有去本地的档案馆分馆查询她的资料(依照他的经验,以开放的心态学习,效果通常更好。况且作为学员,对师长档案的访问权限原本就有限)。
“从物种层面上讲,人类极不稳定,容易陷入马尔萨斯危机[2]以及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一显着缺点,同样也是我们的优势——当文明退化为几千名野蛮人组成的狩猎采集者群体时,人类又能在区区几百年内拓殖及征服一颗星球,并在几千年间建立高度发达的文明。
“我给大家看几组数据。在我们有能力干涉的两百五十多万个纪元里——每个纪元持续约一百万年——鉴于平均灭绝期为六万九千年,我们可以实现初始人口再播约两千一百万次。平均每次再播能促生十一点六个全球性帝国、三十二个横跨大洲的帝国,九百六十多种使用人数超过一百万的语言,存活过的总人口达到一点七万亿。再乘以地球的总存在时长——其寿命已通过宇宙工程项目得到了巨大提升,也就是每晚你们在天顶看到的那项工程——这颗星球上先后存在过的人数,约为二之后加上十九个零。我们人数众多——与当前纪元中可观测宇宙内的恒星总数相当。
“人类这一物种数量众多。而综观波澜壮阔的人类历史,自从首次繁荣期开启第一个无孔不入的监控帝国以来,我们便致力于永恒记录并存储涉及我们的一切历史——一切,除了那些绝对未发生过的事实。”
皮尔斯凝神看着亚罗的嘴唇。她说话时,双唇微微斜撇,好像那些字词带着苦味——又好像在压抑着隐隐的笑意,极力在学生面前保持严肃。她有一张性感的大嘴,唇色却淡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他人的碰触传递温度。尽管受过多年培训,皮尔斯却像任何二十多岁的男生一样容易走神儿,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他来自超文本与凝练简报的时代,这种老掉牙的线性教学法实在让他难以专心。但她用语的简洁勾起了他的浮想联翩,情欲勃发的白日梦中,她双唇的奇异味道混合着授课语言的抑扬顿挫,如熊熊烈火在他的脑海燃烧。
“不受控制的文明处于终极的消耗状态,第一次灭绝的牺牲者们就付出了惨痛代价。我们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他们的完整历史,既为铭记自己的起源,也为进一步研究,以之为鉴。你们当中有部分学员就招募自那个时代。我们参与调节的是其他纪元,尽力阻止过度工业化对自然资源无节制的掠夺性消耗,压制极具竞争力的异人智能,阻拦向其他星系殖民等无谓的资源浪费。通过规划地球资源,调整其恒星及邻近行星,我们得以最大限度地扩展宜居期限,从而达到恒平——这一系统下,人类延续的年月是未修正太阳寿命的一千倍,凡存在过的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将被悉数记录。”
亚罗给出的事实和数据,如同热糖浆一般从皮尔斯的意识中滑过。他对授课内容充耳不闻,注意力反而集中在她的语调、她讲出每个词语时脸部肌肉的微小抽动、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上。她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清教徒式的性冷淡形象,俭朴,不解风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出于某些缘由的微妙交织,他感到被她激起了难以言说的欲望,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蠢到家了。
“要实现这一点,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我们持续保有时间门。你们已经学过基础知识了,但可能没有认识到,时间门是一种极易枯竭的独特资源。利用时间门,我们得以开启虫洞,连接四维时空中的两个出口,然而,不相容原理又阻止这两个开口在时间上重叠。开启与关闭必须在七毫秒内完成,与我们所监管的万亿年时段相比,增量看似微乎其微,但是,假设把目标期分割为十四毫秒的小段,时间就显得严重不足。要想连接到我们选择的目标时空,每个十四毫秒的时段只能接触一次。
“因此,以整个人类历史计算,衡平部可以接触到的时间狭缝的理论最大值为5.6×1021——而风险在于,人口总数与之极其接近,为2×1019。其中,大量可接触的时间狭缝又因数据原因被封存,以将整体的成文人类历史传输至档案馆——在拥有普遍监控及个人生活日志技术的时代,绝对历史的记录成为可能,总共留下了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类生活史料,显然这些都需要归档。只有衡平部成立之前的原初历史,以及文明完全崩溃期和再播期的历史无法做到事无巨细的监控。
“更糟糕的是,实践当中,可真正用于传送的时间狭缝比理论值少得多,因为人类这一物种并不具备在一秒之内迅速反应的机制。时间门七毫秒的等待期,比它实际传送的常规时长短了一个数量级。
“我们不敢将时间门用于迭代计算程序,也不敢在两个纪元之间开启恒定的同步链接;虽然理论上可以用它组建一艘超光速星舰,但这样造成的浪费实在太可怕了。因此,我们仅能将它用于转瞬即逝的虫洞,连接目标时间狭缝,并由此得出一个无可辩驳的推论:分配给时间传送的狭缝是一种稀缺资源,因为——”
亚罗止住话,视线扫过一众学员。皮尔斯坐在凳子上微微扭动身体,紧绷的裤裆让他分神的心思寻到了一个焦点。她的视线在他身上久久停留,仿佛发现了他正在走神儿。她隐隐浅笑,难以察觉的微妙笑意没有半点儿流露在嘴角,他不禁慌了神儿,一股寒意直冲上背脊。她要提问了,他意识到。正当此时,她再度启唇:“同学们,时间狭缝的等待期否定了时间门在哪方面的应用?有谁知道?皮尔斯学员,你知道吗?”她充满期待地直视着他,浅笑在脸颊上绽开一个梨窝,眼神却冷漠如常。
“我,呃,我不——”皮尔斯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白日春梦骤然破碎,将他拉回尴尬的现实,“等待期?”
“你不什么?”面对他的慌乱无措,尊敬的学者亚罗佯作不信,扬了扬完美的柳眉,“当然了,皮尔斯学员,你不知道。你一直有这个缺点,容易走神儿。好奇心太强了可不好。”她终于露出微笑,冷冷的笑意让鱼尾纹皱起,“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找我。”说完,她将视线转向其他学员,任皮尔斯在可怕的预感中煎熬,“我殷切希望你更专心一些——”
亚罗在后半节课讲了深时[3]、大陆漂移与重构的横截图像、恒星形成的数百万年,以及冰封地表、生命绝迹的数十亿年,其时地球脱离运行轨道,漂向远离太阳的深空,而必要的结构重组也在其间发生。这些知识,皮尔斯全部左耳进右耳出了,他依旧窘得无地自容,神情恍惚。她认得我,他无力地想道,望着她双唇那苍白的弧线勾勒出含义深奥又不知所云的词语。她以前见过我。这种事在衡平部内很常见,部里特别规定的繁文缛节,就是用于缓冲未来事件倒因为果时对当事人的心理造成的巨大冲击。她肯定觉得我是个蠢货——
授课结束,学员纷纷鞠躬离去。头脑一团混乱的皮尔斯忽觉院子里只剩自己和学者面对面,身处世界屋脊之上,头顶的月亮仿佛一直在热心旁观。她美丽动人,而他满心羞愧:“尊敬的学者,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
“别说了。”亚罗伸出食指轻触他的嘴唇。奇异的花香袭来,他不禁动了动鼻翼。“我让你去办公室找我。走吧?”
皮尔斯慌得张口结舌:“可是尊敬的学者,我……”
“先别急着解释。作为导师,我有权查看你的档案记录。”她淡淡地笑着,“但是,没有那个必要。许多主观年前,你——未来的你——曾告诉我为什么会上课走神儿。我和你相识已久。”笑意骤然消失,如同薄雾被焚风驱散。“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吗,一起书写我们确凿的人生历史?”
“可我——”他这才注意到,她用的“你”是敬语形式,而且带有极为亲密的意味[4],“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人生历史?”
她抬脚走上通往北院的台阶。“我们的人生历史?”他冲她的背影喊道,觉得自己被玩弄了,心中由忧转怒,语气不由得暴躁了几分,“你说‘我们的人生历史’,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瞟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几乎带着惆怅。“不抛开那点自尊,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对不对?”说完,她转头望着前方那两百级纹丝不动却暗藏危险的石阶,举步下山。她的步伐稳健而带着傲气,恰如一位御姐转身抛下青涩的恋人和虚假的记忆。
他望着她离去,将近一分钟后,受伤的自尊才放下倔强。他追了上去,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阶,却已顾不得其他,只渴望了解自己的未来。
篡改历史
奢享帝国
他们将前呼后拥,如同对待王子中的王子;他们将顶礼膜拜,如同面对神明中的神明。他们将擦去你眉毛上的汗滴,拭去你脚上沾染的尘土;他们将奉上自己的儿女,以及园中新酿的葡萄酒。他们世界的存在,只为取悦天庭中的天使,而我们允许你前去崇拜者中间度假,享受下凡神灵的一切权利与荣耀。
他们将为你呈上美酒和梦幻罂粟的果实。他们将为你披绸戴金,自己则丝缕不着,拜伏在你的脚下,谦卑地迎合你每一次不着边际的动念。他们是奢享帝国的臣民,随时听从衡平部尊主的御令,为忠诚的部员服务。他们在世间的毕生使命,即是服从你,以你所期望的各种方式向你示好。这也是他们的荣幸。你将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居于雪花石膏筑成的宫殿中,被花园与喜悦包围,心满意足,无欲无求。
你奢享的时日将计一千零一天;你尽可依己所好,留情于千人或钟情于一人;你享受的愉悦无止无尽,而明日的狂欢仍无以计量。你尽可长留于此,直到精神与肉体的欢愉皆索然无味,无限奢享的刺激全然磨灭,成为心灵的一道重担。那时,只有那时,你才会渴求工作,借以赋予人生意义。你返回岗位,精力充沛,平静之下涌动着热忱。忙碌的同事们无不侧目,惊讶于你的激情澎湃:虽然你在奢享帝国浪荡了百年之久,但客观上的离岗时间不过区区一拍心跳。你是衡平部的忠实部员,只要愿意,随时可以重返那片乐园,因为我们希望你在工作中保持乐于奉献。
叠余史伏击
自黄石火山喷发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万年,本生族和墨西哥湾的狩猎采集部落早已被从大地上抹去,新一轮的再播已走过一万两千年的历史。文明再度扎根,如同寄生藤蔓一般广布全球,遍地开花。当前,文明正处于商业性扩张阶段,分散各处的城邦和附属国联系日益紧密,民智的启蒙也渐有萌芽之势。他们终究会重新发现电学,并建立无处不在的监控体系,最终重新占据真正文明的高地。望着这些欣欣向荣的城市和白帆商船,谁也不难想象到,他们的修筑者将注定迈向辉煌。
皮尔斯假扮醉汉,沿着卡尼格拉时代钱德勒街一条曲折的鹅卵石侧巷跌跌撞撞地行进,尽可能融入当前场景。刚从伊普索利商会船上登岸的水手在本地并不罕见,这自然也足以解释他说起本地洋泾浜伊玛格拉语来为什么不利索。这是另一项集训任务,不过皮尔斯又接受了六主观年的培训,外加衡平部通信器的植入,他现在拥有了一定的独立权限。上司放心派他去现场外围,独立执行一项对见习特工来说相对安全的任务。
“月曜日三时,前往总督路上的‘红鸭’酒馆。先服解酒药,然后往肚里灌淡啤酒。你在现场的身份,是一级观察员兼零级撤退诱饵,负责掩护另一位特工离开。暴力冲突不可避免,你要注意照顾好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是记住,你要假扮成醉酒的水手,直到行动开始之前都得像模像样。一旦目标出局,你即可随时离去。假如事态过于激烈,立即上报给我,我将以溯时手段解决。”
指令简单直白,虽然正常情况下皮尔斯不会被派往卡尼格拉执行任务,这一纪元的任务甚至根本不会考虑他。要训练一个人天衣无缝地融入陌生文化难如登天,衡平部的特工通常只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活动,至少尽量与之靠近,以充分发挥区位知识的优势。眼下,两个月全日制学习所得来的背景知识,已足以供他假扮为异国水手——在这个群岛社会,得再过三个世纪,电报才会重新被发明。这是场为他量身定制的测验,他猛然明白过来,打了个激灵,好像刚喝下一大杯巴拉圭茶。行动分析小组的考核人员将监视他的表现,给他的应变能力打分。他决心全力以赴。
他花了两个月时间艰苦集训,学习当地的语言、文化和实地行动步骤——只为踏足卡尼格拉,在其间活动五个多小时。至于他确定这是场测试的理由,是当他问及掩护对象的身份时,哈克导师转移了话题。
这条鹅卵石侧巷名叫马格雷夫路,依山势而上,数米长的平路之间以台阶相连,两侧稀稀拉拉地立着竹墙商铺,售卖鲜鱼和船用杂货。皮尔斯步履蹒跚,穿行于人群之中,周围是出门采购鲜货的家仆、汲水的人、蔬果商贩,以及乞丐。一位米商赶着一列背驮米袋的矮骆驼走过来,他连忙避开;两名身穿黑袍的学者走过来,他赶紧让路。学者来自山麓地带的神学院,诸多研习神学的院所环布山腰,如同老年祭司秃顶上的稀薄头发。他进入酒馆。屋檐下,酒招在轻柔的向岸风中徐徐翻动,纸糊的骷髅灯笼上下跳跃,一双双抵御邪灵的眼睛亮可鉴人,又俗不可耐。
“红鸭”因其墙壁的颜色而得名。皮尔斯弓身钻过低矮的雨篷,谨慎地在昏暗的室内查探一番,最终进入后院,阳光刺得他眼泪汪汪。在这个时间点,院子里的座位仅仅半满,因为这家酒馆主打餐饮。浓烈的金银花香在木台板上空萦绕不散,两侧丛丛的木槿肆意流泻着赤红。皮尔斯将岗点选定后墙附近的一张长凳,这里可以清楚地监视入口和洗手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他顾客,并注意避免视线接触。座位半满的院子里,有酒馆老板的年轻儿子们(忙前忙后地为顾客添酒)、四个看似真正烂醉的水手、三个满脸通红的神学院职员、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接近水手时的夸张作态显然很专业,此外还有三个身披斗篷的朝圣者,来自古称卡斯卡迪亚的高地——大概是来南方朝拜神庙,参加圣浴的,至少乍看起来是如此。
一个小家伙出现在皮尔斯肘边,询问是否需要加点酒食。“给啤酒。”皮尔斯拙口笨舌地说道,“好的淡啤酒,两个铜钱的。”酒童一溜烟不见了,旋即又捧着一个石杯回来,杯中满溢的温热泡沫隐隐散发着香蕉的气味。“好,好。”皮尔斯摸出零钱,反复点数,好像头脑不清醒。他挑出两枚黑乎乎烂糟糟的铜币递给男孩——里面嵌有被动式射频收发器,以便告诉联络人,后援已经到场。
皮尔斯举杯至唇边,脸上流露出些许发自内心的焦急。通信器突然振动,令人神经一紧。这种感觉太不自然了,他就此进行了许多针对性练习,以免蓦然间惊得跳将起来。接到信号,他嘴磕杯沿,扫视了一遍酒馆后院。一群夺命乌鸦——拥进酒馆的神学院学生——聒噪地在前厅互争高低;一个水手瘫伏在桌子上,他的同伴正尝试叫醒他;一名身披红巾的女工向后墙走来,哼着不成曲的调调。搞定,他想着,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
皮尔斯微微收腹,触发通信器。这样,与他接头的衡平部特工就会感到振动,以及类似胡蜂疯狂飞舞的嗡嗡声——没错,他观察到红衣女子突然环视左右。两人视线交会时,皮尔斯的腹部又收了一下:这次是本能反应,他有点分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真实。不可能,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她不可能参加这样的实地行动!
红衣女子转身,朝他的坐凳侧踏一步,压低声音:“你是来掩护我的,对吧?咱们赶紧出去吧,情况不妙。”
皮尔斯站起来。“亚罗?”他问道。醉酒水手的同伴叫不醒他,开始推他的肩膀。
“嗯?我说,你计划怎么逃跑?”她的语气颇为烦躁。
“可是——”他骤然僵住,腹部不自觉地收紧。她不认识我,皮尔斯反应过来。“抱歉。你能翻墙出去吗?我来牵制对方。”他送出消息,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已经三个主观年没见过她了——她像一列暴走的火车,不请自来,在他生命中风驰电掣一番后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张潦草的便条,说被部里派往了时间上游,最后附一幅炭笔速写。
“我看行,但是有两个——”此时,水手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朝她喊着什么。皮尔斯的通信器再次振动。“那是谁?”她问。
“五秒后实体接触!”另一个不明身份的特工着急地喊道,“退后!”
水手再次出声叫喊。这一次,皮尔斯听懂了:“凶手!”对方翻过桌子,抽出一把长弯刀,步步逼近。
“躲我身后。”皮尔斯挺身挡在亚罗跟前,紧急呼叫着哈克导师,脑中的思绪一团乱麻。我这是犯傻吧?她干了什么?那位友军是谁?“和平!”他操着极不熟练的卡尼格拉语对水手说道,“自己人?喝酒吗?”
怒气冲冲的水手身后,神学院的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各自散开,一时间人声喧嚣,黑袍翻飞。亚罗退到皮尔斯身后,他的通信器第三次振动了,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第四次。怎么有这么多特工。“出什么事了?”哈克问。
“我认为是历史叠余。”皮尔斯成功发送信息。就像用过的羊皮纸被擦去墨迹又重新书写一样,一部分历史出现了叠加冗余。他抬起手,向水手招呼道:“你想要,东西,钱?”
先前发出接触警告的另外那名特工叫道:“立刻卧倒!”
皮尔斯当即卧倒,同时感到肩膀被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亚罗?)——抓住,身体随之被推到一边。
一名学生解开袍襟,袍子沿肩部滑落,大敞而开,露出一团基本呈人体轮廓的虹彩光芒,色彩流淌、交融、干涉,如同融化的玻璃。它的上端原本以这位学生的脖颈与下巴为界,黑袍完全褪下后,流光立即跃向上方,将他的头部完全覆盖。
水手举着弯刀,刀尖向下,继续逼近皮尔斯。皮尔斯已顾不得许多,只一心稳住身体,计划在翻滚过去时弹出袖筒里的伸缩棒——
平地惊雷般的枪响撕裂了午后的空气。水手的头颅化作一团鲜红的血雾,溅了皮尔斯满脸。无头的躯体抽搐着瘫倒,像一只掉落的麻袋。皮尔斯左臂撑地往后挪动,红雾迷得他不住眨眼。身后的某人——亚罗?——失声尖叫。
那具流光溢彩的人形转身,一手指天,脱下的学袍仿佛获得了生命,聚拢,挺立而起,如同邪恶的影子跟在主人身后。后边突然爆发出齐声尖叫,因为有个不知好歹的神学院学生伸手去碰那袍子,竟轰然倒地,浑身痉挛。
“别动!”那个不知名的特工发来消息,“装死。”
“我的膝盖——”
皮尔斯大着胆子向侧面一瞟,看见亚罗满脸惊恐,瑟瑟发抖,似乎自知力所不敌。“我去当诱饵。”他发出信息,计划随即在脑海中形成,清晰得出奇。他侧滚伏地,笨手笨脚地向酒馆里面爬去。
三方的动作,在接下来的三秒间次第发生:
先是正对着啤酒花园后墙的半空中突然亮起一个直径两米的光轮,闪着耀眼的蓝绿光芒,它的表面冲出几十架紫色大型无人机,多数直奔那群学生而去,吓得他们惊惶乱窜,在出口堵成一团。其中两架转而向上方的阳台冲去。
接着,在那流光似的人形高举起的指尖,跃出一颗亮如闪电的光点,飞向天花板。
最后,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皮尔斯的胸口,力道之大震得他喘不过气;惊吓之中,他发现四肢好像都不听使唤了。
“特工已除。”有人发来信息。皮尔斯觉得这话有些似懂非懂,而在那嘈杂的无人机嗡嗡声中,“似懂”的部分迅速淡去,粉红的视野也褪为铅灰,随后,一切归于长久的静寂。
内政处
“是谁想置你于死地,你有线索吗,特工学员?”内政处调查员向皮尔斯探过身子,他双手紧握的姿势让皮尔斯不禁联想到饥饿的螳螂。他那对招风耳(皮尔斯无法对此视而不见)皮肤发红,像一套小型雷达接收器衬在精瘦的脸庞两侧。毫不客气地讽刺一句,这是在模仿弗朗茨·卡夫卡吗?又或者,内政处的这人只是不想被认出来而已。
皮尔斯报以虚弱的轻笑。答案不难预料:突如其来的咳嗽结束之后,待视野重又清晰起来,他摇了摇头。
“可惜,”卡夫卡耸起肩膀,身子微微地向后挪了挪,“有的话就容易多了。”
皮尔斯斗胆发问:“档案馆里有记录吗?”
卡夫卡吸吸鼻子:“当然没有。设下陷阱的不明分子反侦察意识极强,在大开杀戒之前早就把叠余史擦除得一干二净了。”
这么说的确是历史叠余。皮尔斯隐隐有种中了冷箭的感觉:“他们怎么抹除时间序列中的证据?先把自己刺杀了?”
“你死了三次,特工学员,起死回生这次还不算在内。”他指了指皮尔斯胸口的敷料,包裹在里面的代心水蛭紧紧吸附在皮尔斯的左胸。它富有节奏地搏动着,在肋骨间新的心脏生长到正常大小之前担负供血的机能。“亚罗特工死了两次,少校阿里扎伊德特工在报告中陈述,他不得不调请应急强制小组限制叠余范围的扩张。有人——”卡夫卡再次朝皮尔斯靠过来,凝神注视着他的脸,那对眼眸黑得令人发怵,“费尽周折,只为反复刺杀你。”
“啊!”皮尔斯盯着病房的天花板,石膏板上,小天使们怀抱满溢的丰饶角,萨堤尔[5]邪笑着在其间欢欣舞蹈。“我想,您是来调查原因的?”
“不。看过你的地区档案资料后,我产生了诸多疑惑,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刺杀者为什么挑选了现在。”卡夫卡笑了,嘴角放肆地咧开,脑袋仿佛松动起来,像是快要从下颌底座那里掉下来,“你仍处于培训期,还是个新手。选择这个时段,的确叫人捉摸不透。你说是吧?”
皮尔斯吓得身子一挺,坐了起来:“您既然看过我的档案记录,那一定了解我无比忠诚……”
“别激动。”卡夫卡做出安抚的手势,“这些事我可不知道,档案馆不可能记载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不过,你没有企图刺杀自己的嫌疑。我所确知的是,迄今为止,你的职业生涯极平淡。档案馆分馆记录在历史叠余条件下容易被改写,但我们可以通过排查你的主观记忆和地区客观历史之间的差异,推断攻击者的身份。”
皮尔斯重新躺下,忽觉疲惫不堪。我没有嫌疑。“接下来我需要怎么做?”他问。
卡夫卡的笑容消失了。“暂时不需要做什么。先放宽心,好好休养,早晚你会想明白,敌人想要抹除你,究竟是出于何种重要的原因。弄清楚之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将不胜感激。”他起身离开,“你我终究还会再见面的。同时,你要记住,你已经引起了重要人物的注意。把这看作是幸运吧——好好把握住机会。”
卡夫卡离开后的第三天——毫无疑问,他被内政处遣回深时那无尽的底渊参加会谈了——又有人前来探望皮尔斯。
“我是来感谢你的。”她迟疑地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做,我是说,替我诱敌。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
她的语调像在背稿子,但皮尔斯无所谓。她正值妙龄,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即便身上初级特工的制服禁欲风格十足。“您当时有性命之虞。”他解释道,“而我负责掩护您,对上级保护不力便是失职。而且,这是我欠您的。”
“你欠我?可我们才刚刚认识呀!我的档案资料里丝毫没有提及你。”她的瞳孔扩大了些许。
“我欠今后的您一份人情。”他温和地说。虽然每个人的所有信息都被衡平部记录在册,但特工们只能查阅(以及标注)发生在主观过去的具体细节。沉默片刻,他坦承道:“我一直期望着什么时候能和您再次见面。”
“可我——”她面带犹豫,眯眼看着他,“我不是什么待价的鲜花。我已经有主了。”
“有意思,您可没告诉过我这个。”他闭目数秒,“您甚至还说,我们将一起书写人生历史。据说我和您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您的第一只宠物,那只名叫克洛伊的猫咪,它被野狗咬死了。”皮尔斯又睁开眼,注视着巴罗克风格的天花板,“请原谅我的唐突,亚——尊敬的同事。非常抱歉。但我也没想过您会名花无主,只是我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片刻之后,一连串断断续续的讪笑传来。
“听说通常只有穿甲弹[6]能有这种效果。”他添上一句。
平静下来以后,她摇了摇头。“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特工学员——皮尔斯?——穿甲弹?哎呀!”这一次她倒没有失态,而是从容一笑,“抱歉,我——我不是怀疑你,但是,你得知道,即使你认识我,我之前也并没有见过你。没错吧?”
“我的确想到过这一点。”水蛭紧贴胸腔搏动着,将血液泵过主动脉分流器,感觉暖暖的,“你瞧,现如今的我无心又无害,十天之内一个人还下不了床,您不必担心我会死缠烂打。我只是想做个自我介绍,让您知道——正如您将来会告诉我——我们可以书写一段人生历史,在您有意的某段时日。显然,现在还不到时候。”
“显然还不到——”她站起来,“我没想到会跟你聊这些。”
“我也是。”他苦笑道,“绝对想不到,是吧?”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我绝不会轻易否认,特工学员。显然,现在还不到时候。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还是等咱们下次见面时再说吧。我们的历史可以再等等。啊,谢谢你多次救我!你三分之一的表现都很优秀,尤其是对见习生而言。”
精英
太阳系或然简史:第一部分
业已发生的历史:
幻灯片1
我们的太阳系,尚处于胚胎状态。新生的恒星周围,掩盖着一团气体尘埃云,这团物质进行着向心运动,呈圆盘状,宽广无垠。新星仅为一颗微小的核心,却在疾速旋转中迅速吸入外界物质。随着质量增长,重力井愈来愈深,引力坍缩释放热量,太阳便发出红热的光芒,直到……
幻灯片2
点燃!恒星胚胎核心的压力与温度急剧高涨,飘浮在简并态电子浓汤中的氢核互相碰撞,产生复杂的反应,快速释放出γ射线与中微子,恒星内核热度更甚。聚变反应开始出现,首先参与的是氘核,氕核紧随其后,核能火焰的耀光照亮了整个恒星内部各层。还要再过一百万年,γ射线脉冲才能穿透那一层层捂得密不透风的简并态氢,但中微子脉冲已然昭示着一颗新星即将呱呱坠地。
幻灯片3
一百万年过去,恒星愈来愈明亮,旋绕在周围的气体与尘埃逐渐分离。冰冻线外围达到冰晶产生的条件,一团不断翻腾的脏冰逐渐成形,像新生的太阳那般贪婪地吸收着尘埃与气体,扩展质量。它在气体尘埃云之中穿行,同时向外喷洒着尘埃。此时,在萌芽状态的木星重力井与恒星引力达到平衡之处,另有尘埃积聚形成星核……
幻灯片4
自太阳引燃后又过去了十亿年,气体尘埃云构成的育婴所已经被一组新生的行星清扫殆尽。这里并非一直安宁——近来海王星的外移导致激烈碰撞,多颗行星地表面目全非——但现在,星系已进入长期的稳定状态。沙漠星球火星正经历着首个温暖潮湿的间歇期;金星的炎热大气(但已不再极其炽热)中仍残留着水蒸气的踪迹。神秘的地球严寒冰冷,被氮气和甲烷包裹,仅有原始的紫菌生存。年轻的月球以约二十四小时的周期绕着它公转,自转周期七小时的地球上,宽广的海洋中每天翻腾着百米高的巨浪。
幻灯片5
又过去了三十亿年。太阳系即将完成绕银河系核心的第十六次公转,如今相距于催生它的天体育婴所已遥远得无法想象。火星已然干涸,间歇性的火山喷发使其周期性地被尘云覆盖。金星气温更高了。而地球上却产生了异象:月球轨道迁远,潮汐平息下来;同时,大气呈现出奇怪的淡蓝色调,显然标志着稀薄氧气的毒性污染。曾经傲立于南半球大洋的冰封大陆罗迪尼亚已经分崩离析,盘古大洋和泛非大洋的浅海中孕育数量惊人的多细胞生命。
幻灯片6
六点五亿年后,每至夜晚,地球新生大洲的轮廓光芒璀璨,犹如黑暗中的霓虹冠冕。无线电波频频向天空发射,嘈杂似恒星一般,那是智能生物在宣告自身的存在。
幻灯片5和6之间的时代里,曾有过五个主要的纪元,分别由不同的陆生脊椎动物称霸。地球上所有的煤与石油储备均沉积于这一时代,不同科的动物进化出至少四次飞行能力,大气中氧气的分压强从约百分之四增长至百分之十六余。到了末期,一种奇怪的无尾双足杂食动物在非洲平原出现——充足的氧气及易于摄取的糖分使其脑部机能**增强,智能的发展仿佛瞬间爆发——以地质时间来看,仅在眨眼之间。
以下是不会发生的历史:
幻灯片7
地球的各大洲上,智能生物的余光早已熄灭,大陆漂移组建出了奇异的新格局。自第六次大灭绝起的二点五亿年之后,散开的五个大洲又在赤道地带重聚,形成一块超级大洲——盘古超大陆,独立于它的仅有前南极洲与大洋洲组成的联合大陆,在南半球大洋中飘零。太阳亮度增强,地球上的平原越发葱茏;海藻的疯长使得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增至近百分之二十五,闪电引发的野火在内陆大地上肆意蔓延。这一纪元虽以植被繁盛为特征,陆地上却只有极少数动物能生存——地球垂垂老矣,热气令人眩晕,即使是富含水分的肉体也极易晒伤。而太阳的亮度还在持续增长……
幻灯片8
七点五亿年后,耀眼的太阳向云层密布的地球辐散出炽热的能量,古陆疮痍,侵蚀严重,地表岩床出露。就连植被也已弃陆地而去,因为赤道地带致命的昼温已临近水的沸点。仅存的生命退居海洋深处,远离那足以分解上层大气水分子的灼热紫外线。然而,它们无处可逃:随着散逸到电离层中的氢被太阳风刮进太空,海洋本身正在缓慢酸化、蒸发,失控的温室效应愈演愈烈。再过十亿年,地球将走上金星的老路,成为焦干炎热的地狱。
幻灯片9
浩渺宇宙之中,地球上智能生物的短暂闪现仿佛过眼云烟。四十二亿年后,游戏收场。死去的地球独自公转着,月球已与它分道扬镳,沿着越发不规则的椭圆轨道绕着太阳游荡。地球被岩层中升腾起来的二氧化碳包裹,发着暗红色的光,完全看不出曾有过生命的迹象。其轨道中心的恒星已变成暗淡的红巨星,氢储量几近耗竭。很快,它将持续膨胀,吞没内行星。
但更大规模的宇宙事件免除了地球消亡的厄运。数十亿年来,太阳所在的银河系一直在与另一个大型星群——M-31仙女星系融合。现在,螺旋星云互相冲撞、交融,星系相撞的环境下,太阳的旅途注定坎坷。
一个由两颗红矮星组成的双星系统,以近乎五百千米每秒的速度向太阳系逼近。它们将在距太阳五亿千米之处与之擦肩而过,从宇宙尺度来看仅为方寸毫厘:相遇期间,它们将严重破坏太阳系的井然秩序。木星将被拉近太阳,位移几百万千米,进入不稳定的椭圆轨道,并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影响其他所有内行星的运动。月球率先脱离,被弹出黄道平面;质量最大的地球则将在原金星轨道和木星轨道之间蹒跚前行约五百万年,最终撞击木星,并在反作用力下漂进永恒的暗夜,所剩无几的稀薄大气逐渐凝结成一层干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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