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prattwhitney 于 2024-3-1 09:06 编辑
大家好我又来了。作者即楼主，这篇小说原登载于《科幻世界》的《星云XIII》，是个中篇。
一无所有
收件箱一声轻响，一条新的信息传递过来。 沃尔特抓了抓他日渐稀少的头发，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这个月的任务又快要完不成了，他刚刚好不容易想出一段旋律，但是版权搜索引擎已经告诉他结论：这段旋律的和弦进行早在十三年前已经被注册为环球音乐的版权，请重新来过。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也无法使用这段旋律作曲，否则肯定会被环球音乐告到赔光底裤。 也罢，再想想，再想想。他的音响里一直轻柔地播放着这季度最流行的热歌金曲，其中没有一首是他的作品。想当年他刚入行，凭借一股锐气，居然还写了几首歌打榜上了当月的流行榜单，那时他以为这会是他走向巅峰的前奏。然而，十年后，他只能坐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微型工作室里，给米奇娱乐写广告音乐。而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他的季度任务眼瞅着就要完不成了。 沃尔特慢吞吞的打开收件箱，是山内直子给他发的消息。按照常理，她这会儿应该还在直播？ 消息很简单：“我找到了一段陌生的旋律，你看看有没有版权。”附件是一个声音文件。 沃尔特摇摇头。多半又是她那些狂热粉丝在瞎出主意，让她唱一首从没听过的歌什么的。他之前实际上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比方说在互联网的垃圾堆里听到一首从没听过的歌，没准可以捡个漏。但是这种好事从来没发生在他身上：结局一般都是这首歌早就在环球音乐或者米奇娱乐或者任地狱的版权库里，想要使用，对不起请先支付版权费用。沃尔特在这十年里，已经慢慢认识到自己不是位面之子：他当不上**上那种叱咤风云随手就能搅动整个娱乐圈的王牌制作人，也没有中彩票的运气。这年头，制造业已经变成了全自动，是个人就是一个什么“艺术家”“音乐家”“游戏主播”，他混得还算可以，至少没有失业掉到下城区。 反正没什么事，听听看好了。 沃尔特停掉正在播放的音乐，点开声音文件。文件里确实是一首歌：时长是四分26秒，有人声，有伴奏。这首歌明显是一首摇滚乐，使用标准的摇滚乐四大件演奏：主音吉他，节奏吉他，贝斯和鼓。不过，很显然这首歌是现场录制的，台下听众的欢呼声很明显，然而录音质量极差，又在多次格式转换中进一步丢掉了保真度。沃尔特只能大致听出有人声在演唱，但是唱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就连哪国语言沃尔特都分辨不出来，只能确定肯定不是英语。 最重要的是：这个旋律他确实从来没有听过。 这点非常奇怪。如果说这首神秘的曲子的旋律是某种复杂而怪异的展开，沃尔特没听过是正常的。音乐史上奇奇怪怪的不为人知的歌无穷无尽。但是，这首歌是大调的纯四度音程，色彩非常明亮，沃尔特听过两遍之后就会跟着唱了。像这样明快，悦耳的旋律，沃尔特怎么可能完全没听过？这首歌肯定能火！沃尔特做出了判断。 沃尔特将旋律输入版权搜索引擎。他有自己的判断：这或许是一首流行音乐刚刚发明那会儿的早期大热歌曲，这么多年已经过气，所以他才从来没有听过。毕竟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制作人，不能和版权搜索引擎相提并论。 30秒过去了。沃尔特感受到了不对劲：搜索引擎的返回一般是即时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10秒之后搜索结果还没有显示的情况。难道…… 漫长的一分钟之后，搜索引擎的页面终于刷新。“对不起，并没有找到一致结果。以下是几个类似的结果：……” 沃尔特点开几个类似结果听了听。有些相似，但是完全相同的并没有。 也就是说，版权搜索引擎告诉他，这段旋律并没有在版权数据库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听过，他可以随意使用。 这相当于，他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出来祝贺他获得了他从来没买过的彩票的大奖。 沃尔特的年纪已经足够大，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拨通了直子的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下播了。 嘟嘟几声之后，直子接通了电话。她还没有卸妆，但是精致的容貌完全遮盖不住她眼神里的疲惫。“沃尔特，怎么样？你看到我之前发你的消息了吗？” “我看到了，也去查了。没找到来源。”沃尔特简短地说。“你从哪找到这段文件的？” 直子的眼睛睁大了。“真的！？”她爆发出一声尖叫。“那我们可要发了……不行，这里可别说这个。”她迅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有事，我们见面聊。就这样，拜。”没等沃尔特反应过来，她挂断了电话。在视频窗口消失的最后一帧画面里，沃尔特看到的，直子的眼睛里反射的光线，比她过去十年都要明亮。 直子和沃尔特是大学里的同学，两个人都读钢琴系，后来沃尔特去做了幕后制作人，而直子走上了前台。大学那会儿沃尔特暗恋过直子，但是十年之后，两人已经是非常单纯的合作伙伴关系。跟沃尔特一样，直子在刚出道的那段时间凭借着年轻的活力和容貌，是一个“颇有潜力”“前途光明”的年轻歌手，“才貌双全”的“唱作人”。虽然沃尔特知道，她没有任何作曲上的才华，标着直子作曲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其他人给她写的，沃尔特也贡献了好几首。她之后的经历跟沃尔特也差不多：在公司投入了大量资源之后直子始终没有大红大紫，在新鲜感和年轻的活力被无情的市场机器耗干之后，她只能过气。现在，直子的工作是一个有着奇怪艺名的公司三线深夜偶像，靠着直播里那一点点的忠实粉丝为生。 如果说，这首歌真的没有进入任何唱片公司的版权库的话……沃尔特想象着这个美好的场景。 大学里他的学长学姐在喝醉了之后会告诉他，上古的黄金年代，曾经有一个版权不存在的美好年代。那个时候人们可以随意的创作音乐，没有公司会因为他创作的音乐侵犯了他们不存在的版权而把他告得裤子都赔掉。你的音乐创作出来就能让所有人听到，获得荣誉和收入的都是音乐的创作者，而不是该死的公司。 在如今这个年代，上古的美好年代已经成为了神话。不过，例外总是存在的；业界总有那么运气极好的个别人，偶然创作了一首大热歌曲，还能将版权收归自己名下，从而名利双收就此走上人生巅峰——沃尔特知道有几个目前业界的大佬就是通过类似的经历发达起来的。 自己或许能够借此机会成为这群人中的一员…… 前提是他要小心再小心。他必须要做成铁案，要让公司没有任何把柄可抓。他必须确认这首歌没有任何的版权，还必须证明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跟公司没有半点关系——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在公司的设备上做这首歌的研究，否则公司的律师一定会主张这是公司的财产，而法官一定会倒向公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自从国会通过法律，确认版权不再有时效性，在那之后公司就控制了整个世界。在音乐界混了十年，他对此没有幻想。还好，他的这间工作室里所有的设备都是他自己花钱攒出来的，没有找公司报过销。幸亏直子是在他理论上的“工作时间”以外给他发来的链接，不然他就麻烦大了。 这件事情必须和直子强调再强调才行。他想着，打开软件创建了一个新项目，把那段文件拖入项目，标注为“隐藏”，顺手加上了32位的密码和层层防火墙。他全盘打扫了数据库，确保其他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不知道这么做是否能够抵挡住公司的监控软件。他只能向某个不存在的音乐之神祈祷。
“所以……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怎么样了？”直子问得很含糊，但是沃尔特知道她在说什么。就算他们现在坐在一家快餐店里，她仍然不敢把事情说得太清楚：公司可能会听见，不管以什么样的技术形式。他们选的这家快餐店也是经过了精心考虑：位于下城区，周围都是低等级住宅，鱼龙混杂，好处是公司的触角很难伸到这里。今天是他和直子难得的休息日，直子没有化妆，保养很好的脸上露出一丝青色，这是长期过劳的痕迹。就算大量的靶向基因保健品似乎也无法祛除这种青色。 “没找到来源。”沃尔特摇摇头。努力装成一幅苦瓜脸。 “哦，那可是太遗憾了。”直子垂下头去，努力掩饰自己心里的高兴。“详细说说？” 这一周沃尔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基本都用在了寻找这首歌的来源上。然而，就跟他第一天在版权搜索引擎上的结果一样，一无所获。他挖掘了那些古早的不为人知的数据库，听了大量的没有收录进数据库的，分散在互联网各处的零零散散的音乐，甚至还去某些他知道的秘密地下盗版论坛里也找了，仍然没有结果。 “不过我倒是可以确定这个录音的年代。”沃尔特说道。 “哦？” “我研究过了这段录音的波形，在大约84khz的位置，有一个很特殊的缺口。这个频响缺口是Electron模拟信号合成器K-88的第一批次的一个特殊缺陷，只出现在这个型号的第一批产品上。你猜对了，这个设备最早是在1988年发售。” “哈，那就是正好一百年前。你哪来的这种奇奇怪怪的知识。”直子评论了一句，毫不留情。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非常了解音乐历史的大佬。极懂设备，就连一百年前的设备都懂。”沃尔特是在一个地下盗版音乐论坛认识的这位匿名用户。这个音乐论坛里有大量的音乐界业内人士潜伏其中，也经常分享没有版权的音乐，包括自己创作的。这位匿名用户经常无偿为论坛中的id解决问题回答疑难，所知近乎无所不包。沃尔特小心翼翼的发送了一个切片给他，很快他就给出了回答。 “不会是……骗子吧？或者干脆是公司的技术团队伪装的……”直子压低了声音。 “这种事情……只能赌一把了。”沃尔特也没什么办法。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但是别无办法。他只能相信自己做足了措施，也相信这位匿名用户的人品——这个地下盗版音乐论坛能活到现在，某种程度上是靠着用户的独立意识和共享精神。不然早八百年就被执法机构爆破了。 “哼。只能姑且相信你了。一百年前的录音……岂不是当时连数字设备都没有？” “所以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个录音的？”沃尔特转变了话题。 “不知道。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躺在我的收件箱里了。原本以为是某个狂热粉丝发私信骚扰，结果一看不是。”直子耸耸肩。 “你有那么多狂热粉丝么？”沃尔特决定刺她一下。 “唉……有就好了。”跟沃尔特预期的不一样，直子居然没有反驳。她露出了一脸沮丧的表情。看来情况真的不怎么好。“上面说了，如果流量再差点的话，他们可能会考虑砍掉我的直播……”直子声音慢慢减弱，低下头去，沃尔特看不见她的表情。对于直子这种过气三线小艺人来说，砍掉直播，也就意味着失业：一个月之内，她就会丢掉她那间公司分配的在中城区的还不错的公寓，搬到下城区来，给酒吧卖唱什么的——那之后沃尔特不敢往下继续想。 “沃尔特，这个录音文件算是我最后的指望了——算我求你了。如果这事能成，咱们**分——你六我四，怎么样？好歹是我最早发现的。”直子抹抹脸，声音有些变形。这是她极少见的显露出软弱的时间。沃尔特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但是沃尔特自己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完成公司下达的指标了，他上头的经理已经跟他谈过一次，如果这个月指标再完不成，就会将他列入“绩效提升计划”，到这里，他就离失业只差一步了。失业之后会如何，恐怕并不会比直子更强。 但是这些都没必要让直子知道。他心里转着念头。朋友归朋友，利益归利益，一码归一码，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在这个时代能活下去的基本原则。“三七开，我七你三。”沃尔特吐出一个数字。“毕竟活儿都是我在干。”沃尔特清楚直子的报价是合理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 “沃尔特，你这就有点不太厚道了。”直子果然提出了抗议。“我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去做，是看在我们认识十几年的份上才找你，我也相信你不会坑我。但是你现在这个搞法……”直子重新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的盯着沃尔特，变脸极快。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让沃尔特最终放弃了和她发展关系。但是她确实是一个靠谱的朋友，说到做到，讲求实际，利益分配也很清晰。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交换，最终两人同意分成比例在63%对37%。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将这首歌伪装成原创并且将版权注册到个人身份上——这并不是简单的工作，沃尔特还得请个律师。现在的法律体系早已不是普通人能够操作得了的了——经过几十年的游说，法律已经极度向大公司倾斜，个人丧失了一切权利。但是理论上，个人也可以通过一系列操作拿回这些权利。他们现在是在钻一个针尖大小的空子：如果他们成功了，下半辈子的吃喝就不愁了。 “那就这么成交了。”两人签署了智能合约，现在这个分成比例已经变成了无可抵赖的事实。“沃尔特，等我们发了……你打算拿钱去干什么？”两人这才各自买了一份午饭开始吃了起来。直子拿了一份薯条，问道。直子的脸虽然还是绷得紧紧的，但是她的高兴态度沃尔特还是看得出来。 “别高兴得太早。抱有太高期望是失望的开始。”沃尔特摇摇头。这个道理他这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早就学会了。本质上他是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人，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法成为一个杰出制作人的关键原因。 “你说得对。”直子被浇了一盆冷水，话里面的热情也消失了。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吃完这顿简陋的午餐。接下来两人约定下一次也在同一个地方见面，随后各奔东西。 出了门，直子跳上一辆出租，消失了。这个餐馆离沃尔特的住处不远，沃尔特决定走回去。他的住处在中城区靠近下城区的一栋公寓楼，环境和设施远远不如直子的那栋，但好处是便宜。 导航软件指出一条路。来时沃尔特坐车，还没有感受；但是回程之中沃尔特感觉周围的气氛逐渐不对了起来。他穿过的这个街区，是城市里最破败的区域之一，接到上都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垃圾，建设超过百年的高楼大厦根本无人维护，大多数窗玻璃都已经消失，而那些原本是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干脆就只剩下了已经朽烂的金属框架，还时不时发出怪声，偶尔还会有垃圾砸在路上，让沃尔特不得不绕着走。路过的路人极少有肢体完好的，大多数都是缺少了一只手或者一只脚，用最便宜的金属义体替代；沃尔特知道有那种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的高级的仿生义体，很显然这些下城区贫民窟的人群都用不起。还有不少流浪汉干脆直接躺在路边，大字一摊，人事不知，应该是药物成瘾的结果。 这些人的悲惨命运或许是因为贫民窟里无休无止的暴力冲突，或者在建筑工地或者自动工厂里受到了工伤，沃尔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只能对他自己的命运负责。他只能加快脚步，赶紧逃离这里。 “这位先生行行好，能不能给点钱，让我去买点吃的……”就在此时，沃尔特听见了一个流浪汉的微弱声音。他转头一看，一个穿着一身已经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迷彩军装的流浪汉就半躺在马路牙子上，向他哀求道。这个流浪汉惊人的瘦，只剩下一条腿，连义体都没有。他的一双眼睛里只是透露着茫然，没有任何智慧的痕迹。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味道，沃尔特也闻不出到底是什么。 “我是上次大西洋战争的老兵，我为国家流过血，我替上面立过功……”流浪汉喃喃自语道。“啊，打仗真好啊……吃得饱穿得暖，可以杀人，还有不限量的多巴胺K可以用……先生，行行好，给我点钱吧，我可以去买多巴胺K……”老兵伸出手抓住了沃尔特的裤子，他只能停下脚步。 又是一个药物成瘾到迷糊的老兵，沃尔特这几年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要不是这些人，沃尔特还不知道南大西洋战争——媒体里从来不提这场战争，仿佛它从来不存在一样。不过又是一场遥远的发生在离美国几千公里之外的某个第三世界国家的战争，结果就是花了几千亿美元，城市街头上多了几个像这样的残疾老兵而已，对美国没有任何影响，不值得美国人记住。沃尔特打算甩开老兵的手，赶紧溜走。 街对面几个十分粗壮的路人向这边看了过来，眼神陌生。沃尔特只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币，洒在流浪汉身上。“喏，拿这点钱去买点吃的，不要再纠缠我了。” “谢谢这位好心的先生了……”老兵松开手，将塑料币拢成一堆。沃尔特拔腿就走。
“有没有时间见面？就现在。”电话里的直子很是慌张。她没有露脸，这很不寻常。 “我还没下班。到底是什么事情？”沃尔特回答到，眼睛仍然盯着屏幕。他好不容易来了点灵感写出一段旋律，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断掉。 “这个……我只能见面说。”直子犹豫了一下，说道。沃尔特实际上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情——那首神秘的歌。他正在和律师商量，进展颇为顺利。直子那边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沃尔特想到，还可以借此机会再拿捏她一下，再提高一点分成比例。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越快越好。”直子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哀求。她以前可不这样。 “行吧，等我下班。”沃尔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十点半怎么样？老地方？” “行。” “公司发现了。”沃尔特赶到他们两周之前的那个下城区的快餐馆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出头。餐馆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流浪汉躺在餐厅门口，吸收着一点点的热气。直子早就到了，她还留着直播时候的妆容，左顾右盼，显然是心乱如麻。沃尔特坐在她面前，而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晴天霹雳。 “什么！？”沃尔特低吼道。他之前设想的，所有的那些美好的计划和动作，都被直子吐出的这几个字打得粉碎。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的下场；但是他之前尽量不去想。 “总之……就是公司发现了。”直子双眼无神，茫然的扫视着周围，尽量不与沃尔特眼神对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明明都做了最大限度的预防了……” 直子捂着脸，断断续续的，毫无逻辑的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公司的知识产权部门突然找到直子，表示她非法的拥有一项公司的资产，也就是那首歌；如果她不在限时以内交出那段录音，他们就会开除并且起诉她。到时候她面临的是比死还惨的下场。 “我该怎么办？”直子四处乱转的视线终于盯住了沃尔特。“你那边怎么样了？” “流程进展得很顺利。”沃尔特含糊地说道。“他们说限时内交出，是具体多长时间？” “额，72个小时。”直子说出了一个数字。 “那他们提到我了没有？”沃尔特紧追不放。 “那倒没有。”直子很快回答。很快她反应过来，显然是对沃尔特这几个问题有所明悟，开始盯着沃尔特。 “如果我们在时限之内把流程走完，我想这应该会没问题的。”沃尔特慢吞吞地说道。实际上会更好——他心想。如果直子被公司干掉，他完全可以独吞这首歌的版权收益，只需要在合同上修改几个条款就行。反正他还没有被公司注意到。 “这可不行！”直子站起来大喊。“公司已经盯上我了，就算你能抢在公司前面注册，最终遭殃的还是我……” “别喊那么大声！你看人家都注意到了。”沃尔特抬起手，示意直子冷静下来。 “这可不行。公司已经盯上我了。我得把这首曲子交上去。你不同意我就把你也供出来。”直子绝望地说道。她脸上的银粉被划得一道一道，在日光灯下闪着银光。 “好好好就听你的。”沃尔特连忙说。“不过你可不可以稍微拖延一下？毕竟我们还有72小时，看能不能再想出点办法，让我们两个人都能在这事上脱身，没准还能赚一笔。” “这个……”这会儿直子也冷静了下来。她沉吟着，意识到沃尔特的建议很有说服力。 “这样，我们先都回去睡一觉，等头脑再清醒一点再做决定，好不好？这会儿我们都累了，肯定没法想出好方法。”沃尔特使出他循循善诱的口吻。对不起了，直子。他已经决定了在这件事情上要抛弃直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这是太大的一个机会，不可能用任何东西来交换，十年友情也不行。实际上他跟律师的注册流程已经走到最后几步，只需要拖过这两天，他就是这个世界少数的拥有一首歌版权的个人。这足以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直子再次抹抹脸。“行吧。我现在好乱。有什么新的想法进展，一定要告诉我。”直子直接站起来走出了餐馆，都没有跟沃尔特打招呼。她现在显然是心乱如麻。沃尔特已经下定了决心，在注册流程走完之前，一定要稳住她。 沃尔特稍微多坐了几分钟，站起来也走出了餐馆大门。直子已经不见踪影，多半是打车走了。夜晚的寒风让他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下城区的基础设施大多无人维护，路灯基本都已破败，周围环境一片漆黑，只有餐馆的玻璃泻出的灯光向外照射。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联想到他上次从这里回家的经历，决定还是叫一辆出租。反正他马上就要暴富了。 车很快来了。他钻进车里，余光中突然发现似乎四周的黑暗中有几点微光一闪而过，可能是路过的居民。正在此时他的手机震动，沃尔特低头打开屏幕，是直子发来的一条信息。哦？她这么快就有新的想法了？ 直子发来的是一个电话号码。“联系这个人，他可能有办法。”不知道是什么人，没准是一个很厉害的黑客，能跟公司对抗的那种。 沃尔特回了一个“知道了。”明天正好是休息日，他决定还是去联系一下，没准真的有用呢。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平稳的驶过下城区的街道，两侧的灯光劈开黑暗，时不时照射出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大多数都是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而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更让沃尔特心惊肉跳。 差不多得了，沃尔特，你马上就要发财了。沃尔特对自己说道。至少你不是车窗外面的这些人。想到这里，沃尔特感觉安心了一些。
床头柜上的震动吵醒了沃尔特。他很不满的睁开眼睛。刚才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他“创作”的这首歌大红大紫，他赚得盆满钵满，坐在上城区最豪华的高层公寓的床边喝着红酒。结果睁开眼睛，他还是呆在这间狭小逼仄的公寓里。 “到底是什么鬼消息……”他伸手拿过手机。但愿不是经理要找他。点亮屏幕之后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则消息，浑身仿佛一盆冷水泼下。 一名女子昨晚在下城区被人杀害，推定为抢劫并二级谋杀。女子的身份已经确定，山内直子，隶属于米奇娱乐的网络主播，人气一般。**已经初步锁定嫌疑人，凯文·斯科纳，33岁，无业，美军退伍老兵。现附上照片，如有市民发现此人请及时通知**云云。那张照片上的男人，赫然就是沃尔特前两周在下城区碰见的那个流浪汉。 直子死了！？还是被自己碰见的那个流浪汉杀死的？沃尔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件事。这真的是一个普通的治安案件吗？直子或许只是纯粹的倒霉？毕竟下城区每天都至少要出现五起枪杀案……但是那个流浪汉，怎么也不是能够犯下这种案子的人……难道，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很不好的感觉。 一条新的信息跳出来。是经理。他这才发觉，刚才的这条新闻是经理给他发过来的，否则他自己在自己的新闻抓取时间线上未必看得到。新的这条信息内容很简单： “我们公司的一个艺人死了，沃尔特你也要注意安全。另外，下周一来公司有件重要的事情，我们谈一谈。” 这条信息仿佛生长着实质的尖锐的刺，让沃尔特的眼睛很疼。它并不像是某种提醒，而是威胁：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小心点。 沃尔特内心里的那种很不好的感觉放大了。公司或许已经知道了。直子或许就是这么死掉的。而他是下一个。什么律师，版权法，都没有用。公司认真起来，是可以为这么一件事杀人的。 沃尔特一股脑爬起来，找到直子昨天晚上最后给他发的消息。那个电话号码。联系这个人，他可能有办法。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不定有用呢？ “嘟，嘟，嘟……”电话那头只是忙音，没人接。 沃尔特的心又凉了下去。不知道昨晚直子为什么给他了这么个电话号码，出于什么原因，是否是在公司杀掉她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那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就在沃尔特即将挂掉电话的最后一秒，电话转为自动应答。传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打这个电话的别打了，直接来一百三十一大街一百零三号找我。门不开就使劲多敲敲，我会醒的。” 一百三十一街沃尔特从来没去过。那里是比下城区还要靠南的地方，是战前的工业区，战时被轰炸过，后来随着全自动工厂的建立被完全废弃，很少有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幸好现在出租车是全自动驾驶，否则沃尔特都很难找到愿意去那里的出租车司机。出租车驶下州际公路匝道，向着目的地前进。道路变得越来越残破，路边的建筑无人居住，干脆就变成了一座丛林，连水泥马路的裂缝中也长出了高大的植物。这里看上去干脆就没有人在此生存——为什么会有人呆在这种地方？ 出租车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在离一百三十一街还有差不多两公里的地方，出租车彻底没法往前开了。前面的道路已经几乎不再成其为路。四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大坑和裂缝，甚至还有些裂缝干脆长出了大树。沃尔特只好结了车费，独自下车步行前往那个地点。这下可怎么回去。就在此时，沃尔特看见天上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飞快地划过去——那是一台无人机？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难道……是来跟踪他的？ 沃尔特胡思乱想着，又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这个所谓的“一百三十一大街一百零三号”。这是一个巨大的废弃仓库，看得出来原本刷了蓝色的油漆，而长期的无人维护，仓库的彩钢外墙已经锈蚀成了彻底的砖红色。在微风中，仓库的某些没有固定好的零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怀疑这座仓库会不会在下一秒轰然倒塌。 真的有人会住在这里？ 沃尔特走到仓库的门前。门虚掩着，他试图推了推，没推开——从门缝里可以看到背后是一把钢丝锁。这里锁不锁看上去也没多大区别。 看上去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安防系统。沃尔特试探性的在门上敲了敲。“你好，有人吗？” 没人回答。里面好像根本没人。 “门不开就使劲多敲敲”，沃尔特记得自动应答是这么说的。他加大了敲门的力度。“有人吗！？” 还是没人回答。 沃尔特心一横。他干脆不敲门了，而是使劲锤了锤门板，整个仓库都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仿佛这扇门就要被他锤个稀烂。“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就吭个气！”沃尔特高声喊到。 一个充满起床气的声音响起来，沃尔特松口气。还好他没有做无用功。“来了来了，一大早来干嘛，真是，我还没起床呢……” 太阳已经划过头顶的最高位置，偏向西斜。沃尔特找到这地方本来就不容易，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这是个什么鬼作息？ 一双拖鞋的声音啪啪地走近，门背后一阵响动，露出一条缝。一个一看就知道宿醉的男人的脸露了出来，胡子拉碴，双目怒视着他。“你谁？来干嘛？” “呃，我是沃尔特，我之前给你打了电话……”沃尔特发现很难确定这个男人的年纪，从三十多到五十多都有可能。他长着一头黑发，但已经花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的关系，还是基因就是这样。男人脸色极差，有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连嘴角的口水都没擦掉，一张嘴就是一口浓重的酒精臭味，不知道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喝了多少。 “我从来不接电话。你是来当我的志愿者的吗？”门缝里的男人继续瞪着他。 “志愿者？不不不，我是……山内直子介绍来的。”沃尔特说道。“她……或者说我遇到了一些问题，她说你能帮忙。” 听到直子的名字男人的脸色和缓多了。“原来是小直子介绍来的啊。请进吧。”男人这才终于将门打开，放沃尔特进去。沃尔特这才看到了这男人的装扮：居然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白色实验袍。袍子下面露出一条牛仔短裤，最后是光着脚套着一双拖鞋。 男人趿着拖鞋转头走进仓库，沃尔特跟着也进去了。仓库没有分隔墙体，只是入口这里用了几个大号的储物架稍微挡了一下，挡住了沃尔特的视线。在沃尔特触目可及的地方，摆着的最多的东西是……酒瓶子。满地都是，一丛一丛的。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回收用过的酒瓶子的回收站。 “小直子怎么样了？昨天她下播特别早，我们这些老粉还在担心呢。”男人说道，随手弯腰从一大丛酒瓶子里捡出一个，晃了晃，确认里面还有液体，灌了一大口。沃尔特心里了然，原来这家伙是直子的铁杆粉丝。这关系可真是。 “挺好的，应该还在家休息呢。她身体不是很舒服。”沃尔特含糊地说道，决定不把直子的噩耗告诉他，否则看他这样反应很难预料。 “哦，我忘记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瑞克！是个科学家。”男人喝了一口，打了个酒嗝，说道。“研究的东西都是那些狗屁大学和研究院搞不出来的玩意儿。现在的那些狗屁大学教授们都没吊，不敢搞我搞的东西。他们只会舔公司的屁股沟。” 科学家？研究什么的？在这里居然还能做科学研究？什么鬼？沃尔特脑袋里冒出了一大堆问号。 “我也懒得问直子到底说我能帮什么忙。”瑞克又灌了一口。“总之，我研究的这玩意儿绝逼能帮你解决一切问题，只要你够胆量。”瑞克绕过大号的储物架，把沃尔特带到仓库的内景。这下，沃尔特终于看到了仓库的全景：就在这个巨大仓库的中央，摆着一台银白色的，沃尔特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巨大机器：它仿佛是两个小型核反应堆中间夹着一个大致一人多高的金属鸟笼，看上去非常不搭。这家伙还真是个科学家？扯淡吧？ 而瑞克的下一句话则让这件事的扯淡程度突破了天际。“你看到的这玩意儿，嗝，是世界上第一台可以实际使用的时间机器。” 什么玩意儿？ 沃尔特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 “我就知道你不信。嗝。”瑞克又打了一个酒嗝。他随意的指向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摆着的一堆垃圾，全是泥土，看上去似乎都是从地里挖出来的。“那个架子上是我之前做实验传输回去的样品，又从地里挖出来的。你拿去鉴定，很多都是几百年的古玩意儿。”他看了一眼沃尔特的表情。“得了，你还是不信，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可以伪造，我说什么都没用。”他晃晃悠悠的拿着瓶子走到一条沙发前面，一屁股坐下去，又喝了一口。看样子他刚才就是睡在这上面。“总之，我不关心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你要信我，我把你传输回过去，你想咋折腾都行。你把你一屁股包扔了，我有了志愿者，皆大欢喜。你不信我，那就滚蛋。我事还挺多的。”瑞克歪歪倒倒的躺了下去，慢慢闭上眼睛。很快他就开始打起鼾来，留着沃尔特在风中凌乱。 直子把这个人的联系方式给他，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这绝逼是个玩笑。 但是直子已经死了。为什么她会用她的命跟他开玩笑？ 不，这不可能。沃尔特想拔腿就走。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律师给他发来的消息。“沃尔特先生，根据米奇娱乐向法院提交的一系列证据，很遗憾，我们之间的合同会暂时冻结。必须等待法院的进一步判决，才能确定我们之间的合同是否继续有效。” 他的最后一丁点希望已经破灭。公司最终还是没能放过他。 “喂，瑞克，醒醒。你这个玩意怎么用？”沃尔特摇醒瑞克。
“所以说，嗝，你要去什么时候？”瑞克问道。现在沃尔特就站在两台核反应堆中间夹着的那个一人多高的金属鸟笼里，惴惴不安的看着瑞克在那个破控制面板上进行着操作。这个家伙仍然醉醺醺的，还时不时灌一口酒，看上去怎么都不太靠谱的样子。 沃尔特的条件反射，是一个月前——他可以抢到一个月的时间把那首歌的版权注册到手。这样他就可以发大财了。 “一个月前我不知道诶。”瑞克醉醺醺地说道。“可能会出现两个沃尔特。这对宇宙没准会有点影响，比方说引发大爆炸什么的。哎呀全息量子信息论我上学的时候就没搞懂。你还是挑个你出生之前的日子吧。” 你连原理都不知道就敢搞时间机器！？沃尔特很想大骂出声，转念一想这也没用。另外，就算他搞到了这一个月的额外时间，他真的能凭借着这一点点的优势就和公司对抗吗？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信心。 “那就……1988年。”沃尔特横下一条心。既然他已经丧失了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他总可以寻找一下这一切的原因。一百年前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对历史不怎么了解，但总归不会活不下去吧？ “好……的！1988年是吧？我看看啊……”沃尔特看见瑞克的手晃晃悠悠地点击着屏幕，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输错一些参数什么的。“别，别担心。一切都能搞定，很快就好。”没想到瑞克居然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还有回来的可能性吗？”沃尔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也很惊讶于他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件事。 “哦，那个我……嗝，正在弄。具体技术细节就不跟你解释了，反正你也听不懂。到时候你见到了就是见到了，没见到就是没见到。” 这话等于没说，沃尔特腹诽。“那我成功的回去之后，怎么跟你联系？你总要知道你的实验成功了吧？”沃尔特又想起了一件事。 “啊，嗝，这倒是个问题。”瑞克正在操作的手停下来一刻，随即继续。“啊我还没想好。嗝。你自己琢磨琢磨。总有办法。哦，没问题了。都已经搞定了。” 还没等到沃尔特反应过来，瑞克点击了一下屏幕，随后拉下他左手边的一个红色的闸刀。下一刻，沃尔特两边的大机器发出了巨大的高频噪音，淹没了屋子里的一切声音。就在此时，沃尔特看见瑞克似乎注意到了屏幕上有点什么不对，开始再次极速的点击屏幕。沃尔特试图大喊，问瑞克这是不是正常现象，但是他自己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这股巨大的噪音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很快，噪音超越了人类的听觉上限，整个仓库重新变得安静无声。就在这万籁俱静的一刻，沃尔特本来想说点什么，他陷入一片黑暗。
沃尔特坐在商店街的门槛上，啃着他刚买的长棍面包。面包非常干硬，只能靠着他在旁边的酒馆里买的一杯啤酒搭配着才能咽下去——幸好酒馆老板比较善良，允许他这样的流浪汉坐在酒馆外面的阶梯上吃饭，不然他只能干吃面包。沃尔特啃着面包，双眼无神的盯着路上辚辚走过的马车——他直到两周之前，才搞清楚，瑞克那个王八蛋弄错了日期；他现在身处1888年，而非1988年。 穿越过去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林子，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走出树林，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城市的郊区。他找到大路进入城区，随便找了个路人搭话，才发现路人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懂——后来才知道，路人说的是法语，他穿越的这个地方是1888年的法国。他一度认为瑞克是在骗他，他身处于一个大型虚拟现实游戏之中，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认清现实：以他所在的2088年，虚拟现实游戏不可能有这种真实程度。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来了：瑞克那个时间机器真的能穿越时间，那么它是怎么穿越空间把他从美国传送到法国的？ 他很快遇到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他不懂当地语言，也没有当地货币，无法生存。他硬抗了一天，终于顶不住饥饿找了一个面包店打算抢一把面包就走——结果是，零元购本身也是个技术活，而百年之前的店员可没有他所在时代的店员那么客气。他差点被人暴揍一顿，幸好那个老板居然懂一些英语，他才免于被人活活打死的命运。 那之后一段时间他开启了流浪汉的生活，跟他在二百年之后面对的命运也没有多大区别。他慢慢地学了一些法语，半是乞讨半是零工的活了下来。至于他来这里的原本目的——寻找那首歌的起源——已经根本不再重要。他现在的唯一核心目标就是生存下去。有时他也会想：如果瑞克那个王八蛋真的发明出了某种传送回程的技术，他是不是就能回到2088年了？但是，回去之后他不还是要去当流浪汉么？ 当他的人生目标变成了下一顿饭在哪里的时候，沃尔特发现自己重新夺回了他的音乐天赋。虽然他的本我现在完全由他的饥饿感驱动，他的超我却向上飘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灵感和创意。在这个鬼地方虽然他一天都不见得能听到十分钟音乐，但是他的耳边却总是充满着旋律，这些旋律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就等着沃尔特把它们都演奏出来。就在他又撕扯下一块面包的时候，他又想出了一段新的旋律，不禁哼哼起来。 就在此时，他左手边的十字路口冒出了一大堆人。沃尔特已经能够分辨出，这些人都是本地的纺织工人。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色棉布衬衫和蓝色高腰工装吊带裤，扛着旗帜慢慢的往这边走来。旗子上的文字沃尔特还不大能看的明白，似乎是“提高工资八小时工作制”之类的。这些人里高矮胖瘦什么样的人都有（不，沃尔特默默地在内心里更正，没有胖的），还有不少干脆就是十几岁的小孩。 人群默默的往前走，不多时便接近了沃尔特所在的位置。路上的其他路人看到这个阵势都很快走掉了，只剩下沃尔特还坐在那里好奇地张望——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这是一场“**游行”——这个词也是沃尔特前几天才第一次知道。面包店老板跟他解释，工人们无法忍受工厂的压榨于是自发组织在一起散步要求工厂老板提高待遇。面包店老板惊讶于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他则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做就可以让工厂老板提高待遇。在他的那个时代，主流的价值观是“每个人为他自己”。那是一个无比孤独的时代，所有人只需要自己的小隔间和网络就可以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的工人们走过他身边。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跑过来，塞给他一张传单。“支持纺织工人的正义行动，先生！支持八小时工作制！支持合理的工资制度！”小孩向他喊到。传单用粗糙的油墨印在纸上，大致也是这些意思。他这段时间作为流浪汉，目睹也体验了不少事情，发现人类在这两百年里也没有多大变化：富有高贵的阶层坐着豪华马车出行，而流浪汉们只能睡在大街上，还经常被警察所驱赶；实际上他自己就被驱赶过好几次，现在已经跟其他流浪汉一样练就了一番用鼻子就能闻到警察的本领。而所谓的中产阶级，也就是他穿越之前所处的那个阶级，则对他现在的样子避之不及。一个问题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才形成的：时间过去了二百年，技术很明显有了极大的进步，为什么人类社会的进步如此之少？ 人群中一阵骚动，沃尔特的鼻子也告诉他，警察来了。就在这条街的另一个路口，一大堆穿着蓝黑色制服的警察出现在街口，全部拿着长长的警棍，甚至还有两个骑着马的骑警。他们看上去人要比**工人更多。“黑狗子！”“资本家走狗！”“我们不怕你们！”人群虽然停了下来，但是喝骂声不断。 “喂！对面的！立即解散，回工厂上班，既往不咎！”对面的警察也拿着一个大喇叭开始发号施令。“否则，我们将采取极端行动！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警察们开始整队，两个骑警驾着马慢慢走到最中央，而其他警察则排成一个方阵，随时准备冲锋。沃尔特这一个月以来看过不少警察对着街上流浪汉和工人大打出手的场景，但是这么大的阵仗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饶有兴致的伸着脑袋，全然没发现周围的商店全部都锁了门。 **工人队伍里似乎出现了一些争论，小个子的少年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传递着消息。工人们似乎做了一次整队，一些个头比较大的工人操着一根木棍走到队伍最前面，一个衣服比较好的工人（也就是没有那么破烂）跑到队伍前面，正在大声对着工人说着什么，他没有用扩音器，沃尔特听不到。只见工人队伍慢慢平静了下来，沃尔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一种他以前，也就是在2088年那个未来很少见到的神情：坚定。 “释放被捕工人！”“提高工资！”“八小时工作制！”工人们的口号再次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沃尔特感觉时间变慢了。骑警们驾着马开始冲锋，直直的冲向**工人们。其他警察们也一窝蜂的跟上，两支队伍在短短的几十秒里撞在一起，这让沃尔特想起他曾玩过的一些古典冷兵器战争游戏中的场景。人，马，全部绞成一个混杂的肉团。然而这一次，是完全真实的。 尽管工人们有着更高的士气和抵抗的决心，但是警察们装备更好，人更多，营养也更充足。工人们在奋力抵抗，然而警察的警棍们仍然更多的落在了工人们的头上，沃尔特亲眼看见有好几个工人当场被砸到人事不醒。**工人的队伍开始变得混乱，更加分散，没有组织。周围全是惨叫声和棍棒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沃尔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两边的对抗就向着他的位置发展过来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工人们在他身前散开来。两个警察就举着警棍直直向他冲过来。其中一位沃尔特分外印象深刻：跟当时的法国男性普遍风尚不同，他只留着一抹极短的卫生胡。 “这个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不是**工人……”沃尔特情急之下喊到。 然而警察们显然听不懂英语。就算他们听得懂，也不会在意。 沃尔特伸出手去试图阻止警察的棍棒。然而他获得的只是棍棒重重的敲击在他的右手臂骨上，他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手臂骨折的劈啪声。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他的右臂上传来，沃尔特感到眼前一黑。 接下来的事情沃尔特记的不是很清楚。他只大概记得他抱头蜷缩在泥地里，棍棒如雨点一样砸在他身上，全身传来的疼痛过量的传递到他的大脑，让他意识变得很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疼痛停止了。警察们似乎离开了。 是不是死亡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周遭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声音。沃尔特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面。“你怎么样了，同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沃尔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位同志似乎伤挺重的，把他抬回去吧。”那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句话沃尔特心里一松，晕了过去。他没感觉到那之后几双手把他抬上担架的事情。
沃尔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大仓库里，跟瑞克当初的那个很像。他睡的那张所谓的“床”只是一块简易的门板，底下用砖头垫高。周围横七竖八摆着很多类似的床板，上面也都躺着被打伤的工人，四五个穿着白衣的女性正走来走去照料他们——其实也就是给这些工人们喝一点水，药是完全没有的。沃尔特抬起右手，颇为安心的发现他骨折的右臂已经用纱布和木板做了固定。看来工人里还是有一些医疗技术存在。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沃尔特记得这个声音：在他昏迷之前就是他问自己怎么样了。 “我……还是……疼。”沃尔特尽力用破破烂烂的法语说道。他身上到处都是被警察的棍棒砸得乌青的痕迹，好在他作为未来人体质一直不错，所以除了一点皮外伤之外也没多少伤筋动骨的地方。右手是例外。 “那就好好休息。”沃尔特费劲的扭过头来才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大概三十多岁，戴着瓜皮帽，留着一脸这个时代人常见的大胡子，脸上架着一幅圆框眼镜，流露出一股浓厚的知识分子气质，跟这里的纺织工人相差不小。“我听说你不是我们纺织厂的工人，而是个美国人？”这个人问道，态度随意。 “我，我……”沃尔特登时有点着急。这是要把他赶出去的意思？ “没事，这又没什么关系。你都替我们挨了警察的揍，就是我们的同志了！”来人咧开嘴，微笑说道。“我们的同志哪里的人都有，德国人，奥地利人，英国人，波兰人，俄国人，犹太人，都多的是，多你一个美国人算什么。对了，我叫皮埃尔，是工人党的干事。哦对了，我也不是法国人。”皮埃尔伸出一只右手，注意到沃尔特的右手的伤，换成左手。 “我叫沃尔特。”沃尔特身处左手与他相握。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工人党的同志了。” 在加入工人党之后，沃尔特的处境变好了很多，这都是因为皮埃尔偶然间发现了他的音乐技能。作为干事，皮埃尔本来就在工人党里担任“工人之声”合成团的总指挥，而沃尔特很快就成为了工人之声合唱团的“音乐制作人”，至少沃尔特自己是这么理解这个职位的：他负责给合唱团写歌，排练，以及当乐器伴奏。作为一个两百年后的专业音乐人，他应付起这些事情来绰绰有余。他迅速的成为了工人之声合成团的台柱子，作为交换，他现在有了稳定的三餐和住处，还有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在业余时间改善生活。皮埃尔说，他自己两年在里尔音乐夜校的学习经历远远比不上沃尔特，对此他心服口服。 “沃尔特，你作为一个美国人，又受过这么好的专业音乐训练，是怎么跑到我们法国里尔这么个小地方来的？”这一天，结束了合唱团的排练，工人们都陆陆续续离开，留下皮埃尔和沃尔特收拾他们作为排练场地的教堂偏厅。 “呃，这个很复杂……”沃尔特总不能告诉皮埃尔他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只能含糊过去。 “我明白了。”皮埃尔没有追问，态度很坦然。“‘无产阶级没有祖国。’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只要是无产阶级，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以……”沃尔特小心翼翼的问道。“到底什么是无产阶级？”他听过皮埃尔，包括工人党的其他很多人说过这个词很多次。他现在的法语虽然比刚来的时候进步了非常多，但是他始终没有搞明白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在2088年他原本生活的那个年代，这个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哦，看来还真是挺美国人的，不理解也很正常。”皮埃尔笑了。“无产阶级，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定义，是指那些没有生产资料只依靠劳动挣取收入的人……比如你我这样的人，纺织工人，就是无产阶级。啊，看起来我似乎一次性说了太多专有名词了。这样吧，你可以参加我们每周三晚上开办的马克思主义学习研讨班，如何？”皮埃尔看到沃尔特迷惑不解的神情，说道。 “没问题。”沃尔特点点头。马克思主义？那又是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著作权，版权这些东西都不应该存在？”这一天是周四，沃尔特，皮埃尔和皮埃尔的弟弟阿多尔弗三个人的工作是演奏手风琴沿街募捐，支援正在**中的皮革厂工人。沃尔特和皮埃尔两个人负责演奏手风琴，而阿多尔弗则负责演唱沃尔特之前写好的歌曲。由于沃尔特的歌曲写得十分动听，他们早上的募捐十分成功：一早上就有差不多五法郎的收入。午饭时的休息，皮埃尔随口提到了，他认为版权著作权都是不合理的制度，不应该存在。 “当然啊。”皮埃尔点点头，不以为意地说道。“任何人的创造都应该属于全人类。当然，我们可以给作者一定的一次性补偿，这个是合理的。但是决不能允许任何人——或者任何的组织垄断这些权力，向全人类收税。在我们所希望的那个未来之中，我相信这一点必然会得到贯彻。” 经过几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研讨，现在沃尔特大概能明白皮埃尔的意思。但是这仍然严重的动摇了他的世界观：沃尔特的世界里著作权和版权是天经地义的，属于自然之理；公司们可以凭借他们的版权永久的获利下去，没有任何人会出声反对。而他在研讨会里听到的那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两百年后的未来，是一些闻所未闻说出来会被人当做疯子的道理。如果他没有穿越，他也不会相信这些道理；但是他来到了这个两百年前的世界，成为了社会底层，“无产阶级”，他才真切的理解了这些道理，并且回过头来发现人类虽然发展了两百年，太多的事情根本没有变化。他原本的那个所谓“音乐制作人”的位置，现在看来跟这些纺织工人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一样是依靠出卖劳动力吃饭的无产阶级。而公司们所掌握的“生产资料”，就是像他这样的打工人绞尽脑汁奉献出来的歌曲。所有的版权都归公司所有，永久所有，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剥削”。 “沃尔特，你看上去好像不太赞同的样子。”皮埃尔注意到沃尔特脸上的神情。 “我……只是不太有信心这样的未来一定会到来。或者我们能活着看到它。”沃尔特苦笑一声。皮埃尔当然不会知晓他在这几分钟内脑子里转动的这么多念头。但是他很清楚，未来的二百年，皮埃尔所希望的那个未来不仅没有到来，世界反而向深渊的更深处滑落了。但是这怎么能和皮埃尔讲呢？ “我相信这个未来一定会到来。对此我毫不怀疑。”皮埃尔微笑着说道。“你也要有信心。”他将最后一口硬面包塞进嘴里。“好了，我们也应该继续工作了。阿多尔弗，打起精神来！我看看……两个黑皮往这边过来了，我们赶紧转移吧！” 三个月过去了。沃尔特越来越习惯在这边的生活。虽然物质条件上19世纪和他原本身处的21世纪有着鸿泥之别，但是他在这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之间的温暖：他有皮埃尔这样一个朋友，有共同努力的同志，能够自如的在合唱团里发挥他的才华，甚至还有几个姑娘对他表示了一定的好感。这些东西，在他原本身处的那个时代都不存在。来听工人之声合唱团演出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已经不局限于工人，而包含了很多服饰精致，看上去就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甚至他们在街上演奏给**工人募捐的时候警察都变得客气了很多。 “沃尔特先生，请留步。”一天合唱团的演出结束，一位穿着黑色毛呢大衣，戴着高帽的先生叫住了沃尔特。沃尔特对他有点印象：这两周他几乎每次演出都会过来。 在这位先生的示意之下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沃尔特先生，我是里尔歌剧院的音乐总监弗兰克·贝尔纳。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很简单：我希望能请您担当我们歌剧院的驻团导演。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相信您的才能绝不仅仅是指挥一个业余合唱团的水平。我们也将向您提供一个相当有竞争力的薪水。年薪2500法郎怎么样？当然，如果您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 2500法郎！？沃尔特已经知道了，这在这个时代的法国，是一个相当高的薪水。他们所在的工人党，普通的纺织工人的工资才五六百法郎。而沃尔特自己，现在的收入实际上也就这么多。 他可以从此挣脱无产阶级的命运，回到他原本就应该的中产阶级位置上，过去的好时光就会回来。不，不止这样，他的艺术才能在2088年只能算做是一般水平，但是回到这个19世纪末，他将会是比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更伟大的音乐家。只要他接受了这个邀约，他将会一步步走上这个阶梯，最终获得前无古人的成功…… 然而皮埃尔的话再次涌上心头。“任何人的创造都应该属于全人类。”他已经知道未来会是如何了。他如果这样做，无非是顺着历史走到他熟悉的那个21世纪而已。他是否应该做出一些努力来避免那个21世纪的发生？ 另一个声音也在他脑中响起：人怎么可能对抗历史潮流呢？马克思也这样说了。他不过是在选择一条更有利于他个人的道路而已。 “贝尔纳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邀约。不过，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才能做出决定。您能给我几天时间吗？”沃尔特说道。 贝尔纳抬抬眉毛，似乎是对他的犹豫不决感到一丝惊讶。但是他仍然保持了很好的风度。“没问题，沃尔特先生。如果您做出了决定，请来里尔歌剧院找我，大门随时为您敞开。”两人握了手，贝尔纳随即离开了。 到底该不该接受这份邀约？这是不是对工人之声，对皮埃尔的背叛？沃尔特满怀心事的回到了住所，试图用他这段时间学到的马克思理论分析他现在的处境，但是怎么也分析不清楚。皮埃尔说得没错：最难的事情，就是认识你自己。 “沃尔特！有个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助……哎，你看上去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刚刚回到住处，沃尔特在客厅的钢琴前坐下，打算弹弹琴自娱自乐一下，以作排解。他现在的住处实际上就是皮埃尔家的阁楼，没想到皮埃尔很快就冲了进来。 “……没什么，我在想新的曲子。说吧，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沃尔特也没含糊。 “下午的时候西蒙找到我，想要一首新曲子，给工人之声合唱团使用。他还特别指定了，歌词要在这本诗集里挑一首。我还没想好挑那首，曲子也没想法。你能帮我想想吗？”西蒙是里尔工人党的负责人。他经常来听合唱团的演出，很是欣赏沃尔特的创作才能。他过去也要求过两人为合唱团创作新曲子，但是在写曲子之前歌词都已经指定好了的情况，这倒是第一次。 “看来西蒙也是给我们出难题啊。”沃尔特感叹一声，把那本破旧的已经毛边的诗集拿过来翻了翻。如果是随便找一首诗快速糊弄一个曲子，对沃尔特倒是不困难。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这个我得想想。”沃尔特随意的在钢琴上弹了几个和弦。“这样，诗集留在我这里。我有想法了告诉你。怎么样？” 皮埃尔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啊。” 或许，沃尔特冒出来了这样一个想法。将这首歌作为最后的临别礼物给皮埃尔。他写完这首歌，就可以毫不惭愧的去里尔歌剧院做他的驻团导演了。 第二天，是他们固定的街面演奏日。沃尔特表示他今天就不去了，在家谱曲。于是皮埃尔和阿多尔弗两个人上街募捐，留沃尔特一个人在家构思新歌。他反复尝试了很多不同的和弦和旋律，但是总是无法达到满意的水平。 或许下午去拜访一下那位音乐总监？换换脑子会有新的思路？沃尔特想着。他吃了一点面包和奶酪作为午饭，穿好外套出了门。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实际上是皮埃尔借给他的。他比皮埃尔要胖不少，绷在身上确实不太合身。或许今天应该去买一套新的衣服再去见人比较好。这几个月的时间，他也攒下了一些钱，买身合适的衣服应该不成问题。 “这位……尊敬的先生，我们这里是整个里尔最好的裁缝店。”沃尔特打听清楚了里尔的服装店的位置，简单的吃过午饭就赶了过去。这里也算是里尔的高尚商业区，离里尔大剧院并不远。他走进这家服装店，看到他的闯入，原本还一脸和煦的微笑的服务员顿时变成了紧张兮兮的表情。 沃尔特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裁缝店他倒是听明白了：这里的服装都是定制的，没有成衣出售。或许他应该找个成衣店直接买一套？ “这个……不好意思，这位尊敬的先生。”服务员也看到他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丝怜悯。“我们这里的定制套装的价格……比较昂贵，可能超出了您的承受能力。如果您想要比较平价的成衣，可以出门右转……” 原来服务员是觉得他消费不起。沃尔特这才明白过来，低头看看身上的这件紧巴巴的灰色棉纺外套，一看可知就是廉价货色。这也是他这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看低。他现在的社会地位，仍然是一个穷兮兮的无产阶级，他就配和那些工人们混在一起。 一股无名的怒气在沃尔特胸中迸发。人不应该是平等的吗。“说吧，你们这里定做一套最高级的套装多少钱，我付。”三个多月他攒了几十法郎，他还不信就买不起一件衣服了。 “明白了。”服务员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这位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决定挑选我们这里最高级的美利奴羊毛和杭州丝料子的套装的话，价格大致是，”她吐出一个数字。“五百二十法郎。” 沃尔特顿时被噎住。他确实买不起。在他来的那个2088年，他也有很多东西买不起，但是那会儿他习惯了。穿越之后他在工人党里的这三个月，他所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都不是用钱买的。他几乎忘记了这种“买不起”的感觉。服务员的微笑告诉他：认命吧。你应该转身出门，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但是他不甘心。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沃尔特先生，下午好。您也是来定制服装的吗？”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此地的安静。一个人影从柜台后的裁衣间里转出来，居然是里尔歌剧院的音乐总监贝尔纳。他显然是这里的熟客，看到他出来，服务员微笑的向贝尔纳打招呼，问他是否已经挑好了。 “啊，是的，贝尔纳先生。”沃尔特挤出一个笑容。“但是这里的价格……似乎有点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好。” 贝尔纳点点头，看了一眼沃尔特，立马理解了情况。“嗨，我还以为是什么。难道我们里尔歌剧院的未来驻团导演，不值得一套优良的正装吗？奥德蕾小姐，请带沃尔特先生进裁衣间度量尺寸，记住，要最好的料子。钱款就记在里尔歌剧院账上。” 服务员露出了花一般的笑颜。“贝尔纳先生，遵命。”她看向沃尔特的眼神截然不同。 当沃尔特晕晕乎乎的从裁衣间里出来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贝尔纳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抽烟，显然是在等他。看到他出来，他简单的吩咐了服务员两句。“沃尔特先生，下午天气不错，陪我走走怎么样？” “不用谢我，这是里尔歌剧院理所应当的福利。未来你要上台演出，还要定制好几套演出服才行。这可跟你在破旧的教堂偏厅里指挥一群大老粗不一样。”沃尔特刚想要说一些感谢的话，就被贝尔纳拦住了。他们现在漫步在里尔最好的商业区，这里的三三两两的路人服饰精洁行为优雅，周围的街道也都干干净净，还有硬质地面，很多2088年的街区也不过如此。与沃尔特已经习惯了的工厂区截然不同。那里的路都是黄土夯成，人一多就尘土飞扬，一下雨就遍地泥泞。 “我打听了一下你的背景，听说你是个美国人？”贝尔纳没继续在衣服上纠缠下去，继续说道。“美国人来到法国的确实不多。你有这么好的音乐才能和训练，为什么沦落到工厂区了。” 沃尔特只能表示情况很复杂。 “行了我也不想多猜。”贝尔纳抬起一只手。“跟家里闹翻了跑到了欧洲，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丢光，只能成为流浪汉。这种人我也见过。总之，你现在只是回到了你应该在的位置上。” 应该在的位置。沃尔特咀嚼着这个短语。 “那么，我就当你是同意了我的邀约了。”贝尔纳先生语气悠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你现在就欠里尔歌剧院五百法郎。” “我想……是的。贝尔纳先生。”沃尔特知道贝尔纳在开玩笑。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仍然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去“那边”。 他们现在的脚步慢慢走到了歌剧院门前。前面的街口传来一阵嘈杂的音乐声，还伴随着人群的骚动。沃尔特望过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中间飘来的手风琴声分明是他的作品。几个嘈杂的人声用稳定的节奏快速的唱完一首曲子，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噔噔噔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两人的身边，将一张传单塞在贝尔纳先生的手里。“请支持**工人的正义事业！先生们！”他转瞬间就跑远了。 这就是我的创作了。沃尔特感到一阵自豪。他还没转头跟贝尔纳说，贝尔纳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哼。“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将传单揉成一个纸团随手扔掉。 “这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在的位置。老老实实的工作，是上帝给予你的使命。什么八小时工作制，无产者联合起来，都是一些歪门邪道。”贝尔纳评论道。“当然，我相信沃尔特先生您是不一样的。”贝尔纳补充了一句。 沃尔特张了张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肚子里有着一堆道理，但是既然他接受了贝尔纳先生的邀约，再说点什么都没有意义。他想起了皮埃尔有一天告诉他的那句话：“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 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中的个人？ “啊，这一团糟终于有解决的希望了。”贝尔纳先生眼睛发亮，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沃尔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站在歌剧院门口，正在抽烟闲聊的两个警官。两人都对募捐演唱现场视若无睹。“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贝尔纳吩咐道。他快步走向那两个警官，说了几句什么。显然两个警官对贝尔纳颇为尊敬，听到贝尔纳的话之后不停点头，然后一个警官很快走开。随即，贝尔纳招呼沃尔特过来。 “沃尔特先生，来认识一下洛朗中尉，他负责我们这几个区的治安。”贝尔纳先生介绍道。 “这位是沃尔特先生，马上就是我们里尔歌剧院的驻团导演。”这位洛朗中尉笑眯眯的主动跟沃尔特握手，嘴里念叨着未来要多多亲近。还说这位沃尔特先生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沃尔特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也觉得这位洛朗中尉似乎在哪里见过，特别是他上唇的一抹极短的卫生胡，十分与众不同。 就在此时，另一位警官气喘吁吁的回来了。“事情办妥了。”他向洛朗中尉报告。“那两位尊敬的先生，公务在身，就先不打扰了。”洛朗中尉展颜一笑，转身向着人群走过去。随即，从街那头，两名骑警伴随着五六个警察也骑着马出现，径直冲向人群。洛朗中尉一声大吼：“无故聚集，扰乱治安，散开！散开！”人群登时一片混乱，警察冲进去，将还在演奏的工人合唱团成员按在地上一顿暴揍。 看着警察冲进去的身影，沃尔特突然想起来他是在哪里见过洛朗中尉的了：在纺织工人**的那一天，首先冲上来打折他的手臂的那个人，就是洛朗中尉。而现在正在拼死保护合唱团成员的，他发现是皮埃尔。他用身体挡住合唱团里的孩子们，警察们的棍棒如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沃尔特的血液凝固了。他站在那里，感觉自己无法移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直子的场景。那个时候直子的身影消失在快餐店门外的黑暗之中。 “这样才能给他们一些教训。”站在他旁边的贝尔纳志得意满地说道。沃尔特突然明白过来：正是贝尔纳的要求，这帮警察才去对皮埃尔他们采取行动。沃尔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对他态度如此友好的人，会突然化身为如此的厉鬼？ 你应该在的位置。沃尔特终于理解了这个短语的意思。他应该在的位置在哪里？ 沃尔特的脚自己动了起来。他冲向混乱的人群和警察。“不许殴打工人！支持**工人的正义事业！”他喊着这些他自己都不是特别理解的口号，扑向警察，扑向那个把他的手打折的洛朗中尉。他现在只想把他那撮漂亮的卫生小胡子打得稀烂。他攥起拳头，用力挥向洛朗中尉的脸。
“沃尔特，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现在沃尔特躺在一堆茅草上面，浑身都是刺骨的疼痛。但是他的内心十分平静，甚至称得上满足。而皮埃尔正好躺在他旁边，跟他状态差不多。他们两个都因为“扰乱治安”的罪名被扔进了里尔警察局的看守所，包括当时合唱团的其他人，也都在这一个大开间里。 “我？还好。你呢？”沃尔特回答到。他稍微动了动手脚，没有大碍，基本上是皮肉伤。 “没什么事。这里我来过几次，不过是扰乱治安而已，很快能出去。”皮埃尔轻笑道。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突然，沃尔特自己也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了他断送的前途，或许是为了他滑稽的现状，或者单纯为了时间穿越。他突然笑出了声，带着皮埃尔两人一起笑个不停，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存在的音乐之神把他送回到1888年，是否有什么深意？或者只是一个单纯的玩笑？ “对了，关于西蒙要的那首歌，你有什么想法了吗？”笑完之后，皮埃尔转移话题。 “还没有。”沃尔特承认。 “我刚才突然在想，或许用这首诗来作为歌词，会比较好。”皮埃尔从怀里掏出那本卷了毛的诗集，翻到特定的页，递了过来。他居然随身还带着这本诗集。 沃尔特之前并没有仔细的读这本鲍狄埃的《革命诗集》，他的法语还是破破烂烂的。他看着皮埃尔挑的这首诗，开始轻声默念这首诗。 突然，旋律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似乎就是直子给他的那首歌，似乎又不是。他原本穿越的目的就是来找到那首歌到底是什么，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已经忘掉了那段旋律到底是怎样的，或许这段旋律是出自他自己的灵感，他已经搞不清了。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个不存在的音乐之神让他穿越到1888年来的目的：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环，他来这里，就是要让这首歌出现。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他的那个未来，这首歌已经无人知晓，因为这首歌所反对的那个力量，系统性的抹去了这首歌在那个未来的一切痕迹。而他的使命，是将这首歌永远刻在历史里。 他开始轻声地哼哼起来，然后是将歌词唱出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所有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沃尔特唱得越来越大声，而皮埃尔也跟着唱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看守所里关着的工人合唱团的同志们都跟着唱了起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沃尔特大声的唱出这首《国际歌》，合唱声穿过里尔看守所的围墙，直抵天空。他决心要改变他的那个未来。这首歌，不会被人遗忘。 （全文完）
后记：我是那种会听《国际歌》听哭的人。很早我就决定要以《国际歌》为主题写一篇科幻，但是一直没有想好具体的故事是什么。后来从重轻老师的《不在场》播客里获得了灵感，搭配了一个老套的时间穿越故事，于是就有了这篇《一无所有》。另：彩蛋是沃尔特最早听到的那个版本的《国际歌》就是唐朝版的，不过唐朝的专辑92年才发布，姑且认为这是唐朝早期地下演出的一个录音……
| 
发表于 2024-2-29 22:37
收藏
之前碰到类似的黑色幽默大概是《领风者》要B站大会员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