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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考
※东晋近亲间相争问题
东晋社会中近亲间政治立场有别的例证,已见于前几楼。
《世说新语 栖逸》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 此虽是何充和何准关于出仕的典故,但也可以说即使同家族成员之间也存在士林中名望的竞争。以这种竞争为诱因之一,进而演化为政治对立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有前朝实例可循:
干宝《晋纪》高贵乡公之杀,司马文王会朝臣谋其故。太常陈泰不至,使其舅荀顗召之。顗至,告以可否。泰曰:“世之论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 不同于礼议这类容易留下秘书省文字记录的对话,史书在私密谈话方面的记载当是附会的重灾区,这条记载大概不会免俗。不过即使此条记载非陈泰本人之言,也可以说是编纂者对当时风俗的记录。在时人眼里,陈泰的坚持或许和舅舅之间的竞争有关。
而追溯起来,这种风气在东汉就出现了。
阮武《政论》夫交游者,俦党结于家,威权倾其国,或以利厚而比,或以名高相求。同则誉广,异则毁深,朝有两端之议,家有不协之论,至令父子不同好,兄弟异交友。破和穆之道,长诤讼之源。 曹操《整齐风俗令》阿党比周,先圣所疾也。闻冀州俗,父子异部,更相毁誉。
※庾希、卢悚问题
卢悚、庾希两起兵变发生时间较近,但考虑到二者的身份,两者或无政治关联。
庾希父庾冰尊儒,曾跟佞佛的何充因为沙门的宗教特权问题产生争执(见《沙门不敬王者论》,此处不展开),他对宗教人士采取打压态度。庾希作为庾冰长子,和在《资治通鉴》中被称为大道祭酒的卢悚有关联的可能性不大。
东晋权要跟天师道联系较深者,除了“谄于道”的郗愔兄弟之外,比较著名就是磕丹药磕成植物人的哀帝司马丕。从卢悚的人马内能入禁中,外能面见废帝司马奕来看,在宫中牵涉颇深。且卢悚有弟子许龙为殿中监这种负责礼仪和管理皇帝近务的官,属哀帝遗留势力的嫌疑不小。
《通典 职官八》汉仪注曰:"省中有五尚,即尚食、尚冠、尚衣、尚帐、尚席。"或云:"秦置六尚,谓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书,若今殿中之任。" 而庾希兵变时可以夺取重镇京口并闭门自守,兵力方面有一定规模,似不是被废多年且属亡命之徒的庾希可以轻易聚齐。或许仍可以在社会正常活动的故青州刺史武沈、其子武遵才是拉起兵变人马的主力,庾希的政治能量应该被修史者夸大了。
※桓温“欲取先与”说的问题
在东晋、南朝人看来,年龄三十以上便已经衰老。简文帝司马昱年龄五十多,在当时无疑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但桓温比司马昱大八岁,且行废立的时候桓温如苻坚所说,已经是“六十岁公”了。
《南史 顾协传》率言三十有五。帝曰:‘北方高凉,四十强仕,南方卑湿,三十已衰。如协便为已老……’ 再者,两者的健康情况对比起来,也不容桓温乐观。温上疏曰:“圣体不和,以经积日,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后,盖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能皆简在圣鉴。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 按桓温的说法,司马昱的病情发生时间在“积日”前,这之前大概身体看起来是健康的。而桓温自己却朽迈疾病,且这也并非桓温的自谦或虚伪之词。行废立时桓温脚疾已经严重到无法步行。
《晋书 桓温传》:时温有脚疾,诏乘舆入朝,既见,欲陈废立本意,帝便泣下数十行,温兢惧,不得一言而出。 年龄更小、身体看起来更健康的司马昱死在桓温前面,其实是意外情况。因此,田余庆所主张的桓温对皇位“欲取先与”说是很有问题的,桓温明显等不起。
※司马晞的职权变化迁镇军将军,加散骑常侍。康帝即位,加侍中、特进。建元初,领秘书监。穆帝即位,转镇军大将军,迁太宰。 司马晞最后的实职,大概是秘书监,而秘书监一职一来不是什么参政要职,二来工作性质不适合司马晞。
《晋书 贾谧传》《晋书 荀勖传》俄领秘书监,与中书令张华依刘向《别录》,整理记籍。 《晋书 张华传》《晋书 华峤传》转秘书监……寺为内台,中书、散骑著作,及治礼音律,天文数术,南省文章,门下撰集,皆典统之”。 虽有贾谧后来以秘书监参政,但从贾南风传记的遣词来看,属于需要被批评干政乱权的特例。
《晋书 刘琨传》《晋书 贾南风传》而在江灌任秘书监后,司马晞可能的秘书监兼职也没了。
另有《通典 礼志 沿革 嘉礼》中记有侍中司马晞:升平元年,将纳皇后何氏,彪之正礼始更大引经传及诸故事,深非公羊“婚礼不称主人”之义。曰:……册皇后文曰:“惟升平元年八月,皇帝使使持节、兼太保、侍中、太宰、武陵王晞册命故散骑侍郎女何氏为皇后……” 司马晞既在穆帝朝仍任侍中,似和旧《司马晞传》言“以宗长不得执权”相冲突。
不过《通典 礼志 沿革 凶礼》中载有升平年间司马晞生母王才人死亡后,群臣廷议出继宗王当服何丧制之事。司马晞既服丧当去职,去职后或许仅拜太宰,而侍中一职不再见于司马晞的头衔中。
且对礼制的讨论无疑是中古政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从掌礼的祠部尚书极高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
《晋书 职官志》祠部尚书常与右仆射通职,不恒置,以右仆射摄之,若右仆射阙,则以祠部尚书摄知右事。 司马晞虽任侍中,但以他的宗室长辈身份兼顾命之重却未在六朝史书礼志与《通典 礼志》部分留下参与礼议的记载。虽然可以辩解为司马晞因“无学术”而没有讨论礼制的水平,但进一步说这份无学术也会制约他对政事的涉猎。他在任侍中期间对朝政能有多深参与度,很不好说。
※司马晞被废的原因时太宗辅政,晞以宗长不得执权,常怀愤慨,欲因桓温入朝杀之。 之前还是被《晋书》中桓温诛戮宗室忠良的说法禁锢了思路。这条也可以理解为:
1.因司马晞不得职权与司马昱辅政的对应关系,欲杀“之”指的其实是司马昱。即司马晞要等桓温入朝,联合桓温杀司马昱。
2.在第一条的基础上,“之”要把入朝的桓温也算上。即司马晞要等桓温入朝,发动兵变把两个权臣司马昱、桓温一起干掉。
而第二条含义,可以解释为什么桓温要忌惮身在闲职多年的太宰司马晞,而司马昱为什么能接到司马晞“将谋非常”的告密。日后司马晞被定下“谋反”、“谋逆”的罪名,这其实和《王彪之传》里的司马晞“将谋非常”是可以直接画等号的。按这个思路走下去,司马晞、司马昱之间已经不止是猜忌,而是矛盾随时会被激化的状态。
而引爆火药桶的具体事件,可能和主楼提到的,南朝礼志集体无载的司马昱即位礼议有直接关系。前已引《通典》中穆帝封拜皇后条,按此例司马晞在东晋的礼仪执行上有重要作用(吉祥物)。理论上司马昱的登基仪式,也该由兼有宗室近支长者和成帝指定顾命大臣两个尊贵身份的武陵王、太宰司马晞领百官迎驾于会稽王府,并告太庙。以上两件礼事由大司马桓温和兼太尉周颐实行,一来相当于降档,二来无疑宣告了司马晞在废立仪式上的不配合表态。
司马晃、殷涓被司马晞牵连,或许也和被史书删掉的司马昱即位礼议有关。散骑常侍、著作郎是有权参与礼议的。
※司马昱或不曾任司徒
《宋书 蔡廓传》廓博涉群书,言行以礼。
……
时疑扬州刺史庐陵王义真朝堂班次,(中书令 傅)亮与廓书曰:“扬州自应著刺史服耳……又海西即位赦文,太宰武陵王第一,抚军将军会稽王第二,大司马第三。大司马位既最高,又都督中外,而次在二王之下,岂非下皇子邪?此文今具在也……”廓答曰:“扬州位居卿君之下,常亦惟疑……唯引泰和赦文,差可为言。然赦文前后,亦参差不同。太宰上公,自应在大司马前耳。简文虽抚军,时已授丞相殊礼,又中外都督,故以本任为班,不以督中外便在公右也。今护军总方伯,而位次故在持节都督下,足下复思之。” 此事发生时间在刘裕代晋前,傅亮和蔡廓所见应为东晋秘书省所保存的诏书原文。即废帝即位时司马昱不为司徒而为抚军。
这一点也可以在《晋中兴书》与《世说新语》得到佐证。
《晋中兴书》(无司徒履历)康献皇后临朝,建位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二年,骠骑将军何充薨,皇太后诏上内总万机。海西公即位。七月,以琅琊王封绝,复徙上为琅琊王,封王子昌明为会稽王,固让不受。太和元年十月,诏以为丞相、尚书,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给羽葆鼓吹班剑六十人,固让不受。 《世说新语》中对司马昱的称呼可列为“简文、文帝、会稽王、相王、抚军”,无司徒。
当然,即使不考虑篡改旧史严重的唐修《晋书》,同样可以找到反证:
《世说新语 言语》“竺法深在简文坐”条,注引《高逸沙门传》法师居会稽,皇帝重其风德,遣使迎焉,法师暂出应命。司徒会稽王天性虚澹,与法师结殷勤之欢。 《宋书 天文志》《高逸沙门传》作者为东晋竺法济,成书时间要早于《宋书》。不过《宋书》作者沈约历宋至梁,本身和东晋皇帝没有利益关系,同时录入不同说法也可见沈约在此事上无倾向性。再者,《宋书》有“凡诏诰、符檄、章表, 悉载全文,一字不遗”的特点,《蔡廓传》虽是列传,但该段为议礼之事,所录为东晋末年礼议实录的可能性很高。在此基础上,傅亮、蔡廓俩人都号称博学,他们并未疑此诏并围绕此诏展开辩论,说明司马昱不为司徒应该是符合东晋人认知的。
而关于蔡廓所称“丞相殊礼”,也不能理解为司马昱曾被拜为司徒却不就。从《晋书》可找到此丞相殊礼例证。此既被用于追赠太傅,则级别要高于太傅上公之礼,自然不是三公司徒可比的。
《晋书 车胤传》时王国宝谄于会稽王道子,讽八坐启以道子为丞相,加殊礼。 《晋书 司马道子传》故太傅公阿衡二世……便可追崇太傅为丞相,加殊礼,一依安平献王故事。 司马昱拜丞相事,按《晋中兴书》为废帝即位第二年,而蔡廓提及废帝即位时司马昱已加丞相殊礼,则司马昱的僭越行为当是从哀帝朝而非废帝朝开始。
从职官沿革的角度来说,司徒为三公实质来自汉哀帝以丞相为大司徒。魏晋司徒和丞相/相国之间的转化在历史上时有发生,如华歆、何曾、司马肜、王导。
《通典 职官十一》晋骠骑、车骑、卫将军,伏波、抚军、辅国等大将军开府者,皆为位从公,品秩俸赐亦与诸公同。 而按惯例,同是一品之间也有丞相→上公→三公→从公的品秩排序,司马昱以抚军大将军突然晋升丞相,在东晋朝堂上的政治寓意非常明显。多年任司徒转拜丞相和多年任抚军突然拜丞相两份履历之间,前者表现出来的僭越性质要更隐晦。因此,也要考虑东晋孝武帝朝出于政治遮掩目的,篡改司马昱履历、散布流言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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