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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转贴】食南之徒[马伯庸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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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发表于 2023-2-18 21:38 | 只看该作者
Saltpeter 发表于 2023-2-18 18:35
今天马伯庸开读者见面会,有人问了这文的写作进度和出版计划,马说这文明天发了就没存稿了 ...

本来就说第一周才是日更,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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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23-2-18 21:4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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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发表于 2023-2-18 23:36 | 只看该作者
好看是好看,但怎么感觉那么多暗喻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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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发表于 2023-2-19 14:3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五敛子,就是杨桃嘛
(亲王公众号已更新)

—— 来自 Xiaomi Redmi K20 Pro Premium Edition, Android 10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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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发表于 2023-2-19 16:47 | 只看该作者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870797184336337

不知道怎么转帖,只会贴链接。

话说这酱究竟是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真想抓住作者关起来赶紧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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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楼主| 发表于 2023-2-19 17:02 | 只看该作者
南越王的仪仗从白云山徐徐开出,朝着番禺城逶迤而去。



赵眜坐在马车之上,脸色比来时亮了几分,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了。他甚至有兴致拿起一枚柑橘,剥给邻座的庄助吃。庄助优雅地把橘瓣儿捏在手里,不往口中送,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昨晚那一釜睡菜壶枣粥效果惊人,南越王喝完之后,一夜酣眠,次日起身神采奕奕,一扫之前的颓靡。群臣纷纷祝贺,说先王有灵,庇佑子孙,于是赵眜当场赦免了甘蔗冲撞仪仗的罪过,还打算指派她入宫做帮厨。



这一次两位丞相难得意见相同,异口同声地劝谏大王不可。



甘叶毕竟是害死赵佗的元凶,把一个罪婢之女留在王宫烹煮膳食,怎么说都不太吉利。赵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但吩咐甘蔗要定期送睡菜壶枣粥入宫。



安排完这些琐碎的人事之后,赵眜叫来汉使一同上车,结伴返回番禺。不过上车的只有正使庄助,副使唐蒙则被安排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唐蒙乐得清净,他斜靠着牛车旁边,心思随着身体一起晃晃荡荡。



昨天甘蔗希望他帮母亲恢复清白,听着一桩小事,可仔细一想,会发现难度极大。甘叶的罪名是噎死赵佗,想还她清白,就得搞明白南越王真正的死因。想搞明白真正的死因,就得去刺探人家三年前的宫闱秘史。你一个汉家使者四处打听南越宫中之事?万一被人发现,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唐蒙对于枸酱固然充满好奇,可分得出轻重。他在南越的本职工作都尽力在偷懒,更别说主动去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只是甘蔗看着实在可怜,唐蒙不忍当面拒绝,说等回到番禺城,再给你答复。



他当天晚上,就找到庄助,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唐蒙本以为上司一定会大骂荒唐,然后他就有理由回绝甘蔗。万万没想到的是,庄助非但没反对,反而大力赞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真能从武王之死里挖出什么隐情,汉使将在南越局势上占据主动。



“唐副使,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除了绘制舆图,也多花点心思帮帮那个甘蔗。”庄助笑眯眯地拍了拍唐蒙的肩膀,勉励道:“别嫌它是一桩小事。有时候,些许微风便可以改变千石巨船的航向。”



“我没嫌它是小事,我是嫌它不够小!”



唐蒙在心中哀鸣着,面色僵硬地拱了供手,内心后悔到噬脐。他本想躲事,千算万算,却给自己招惹来额外的工作。不过这须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被那个该死的枸酱迷住了双眼。



一想到枸酱,唐蒙的嘴里不由自主又分泌出津液。有一说一,那东西确实充满诱惑,令人念念不忘。无论烹嘉鱼还是睡菜壶枣粥,只要它加入之后,滋味都会变得富有层次,下次试试去配炖禽鸟或熬脂膏,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妙用……



“咕咕”



他腹内发出几声蛙鸣,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揉揉肚子,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大路上。



车队花了小半天时间,从白云山赶回番禺城。这一次,把守城门的橙水没有多做阻挠,乖乖地把中门大开,迎进了南越王和两位汉使。只是他看向庄助与唐蒙的视线,格外不舒服,仿佛一条注视着猎物进入攻击范围的毒蛇。



番禺城的布局,和中原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出自秦军之手——同样是四方外郭,内置若干里坊。但和长安相比,番禺的里坊颇有一些独特之处。



一是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



二是番禺的坊墙并非完全封闭,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鼎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



唐蒙靠在牛车上,左右张望,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他早在番禺港内就知道,岭南人爱吃,可进了城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瘦小的垂发之民,应该是番禺城民。此人赤裸上身,头缠布巾,正冲这边兴奋地叫喊。



唐蒙还以为这是岭南土着淳朴的欢迎,正要微笑回应,不防那人手里扔出一个黑物,飞过一条弧线正中脑门。他“哎呀”一声,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从车上栽倒下去。再一抬头,那城民跑得无影无踪。



唐蒙暗叫晦气,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个古怪东西,大如木瓜,皮色青黄,不是寻常的浑圆或长条形状,而是五条宽棱合并在一块。他把它捡起来,大小正好合掌一握,指甲抠进去,便有汁水溢出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先问问这是什么果子,还是先看看是谁砸过来的。



这一犹豫,很快有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砸过来。他一边狼狈闪避,一边不忘分辨里面有橄榄、桃核、胥余壳碎片,还有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其他的就顾不上认了,只知道砸起来很疼。



直到黄同从后头驱马赶过来大声呵斥,这次意外的袭击才告结束。唐蒙把歪掉的头巾重新扶正,抬眼看到两侧坊墙上面有许多人影。随着视线扫过去,这些城民纷纷低伏,却有阴阳怪气的喊声从两侧的坊墙内抛过来:



“北狗滚回可!”



“五岭山高,摔死汝属!”



“侮辱先王贼,头立断!”



有些叱骂声能分辨出是中原音,有些纯粹是当地土话,听不懂,但语气肯定不是褒奖。唐蒙不太明白,他们明明是初次进城,何至于引起这么大的敌意。



黄同在坊墙根下来来回回巡了几圈,这才满脸尴尬地来到牛车旁,解释说大概是番禺城民们听信传闻,对尊使有所误会。“传闻?什么传闻?”唐蒙莫名其妙。黄同“咳”了一声,说南越武王在南越民众心目中声望甚高,他们想必是风闻奉牌仪式的风波,故而气愤。



他说得委婉,唐蒙旋即反应过来,看来这又是橙宇搞得鬼。奉牌仪式不是公开活动,知悉内情的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第一时间把奉牌风波传回城中,而且添油加醋,变成一个“汉使欺凌先王”的故事。



普通百姓一听说汉使砸了先王的牌位,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可不懂“武王”、“武帝”之间的微妙差异,反正汉使最坏就对了,必须得夹道“欢迎”一下。怪不得进城时,橙水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敢情是等着看热闹呢。



“吕丞相……就任由他们这么搞?” 唐蒙把一截果皮从头顶撕下来,抱怨起来。



黄同苦笑道:“他们扔的只是瓜果皮骨,就算逮到,也不过几板子的事儿,反惹起更大的乱子。尊使多见谅。”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蒙不由得暗暗感叹。橙氏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两全之法”。不停地挑事,闹成了,可以小小地占个便宜;闹不成,便借此煽起民众情绪,制造对立。对橙氏来说,怎么都是赚。两代之前,这些岭南土着还在茹毛饮血。在赵佗这么多年悉心调教之下,他们如今玩起心眼来可丝毫不逊中原。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但零零星星的窥探和敌意,却无处不在。最让唐蒙心惊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跑到牛车旁,冲他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笑嘻嘻地跑掉。他的同伴们躲在远处的一处棚子下,轰然发出赞誉声。



一个黄口小儿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怪不得甘蔗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中原权威六十多年不至此间,只怕绝大部分南越百姓早忘了曾是大秦三郡子民。



但……这个局面是赵佗所乐见的吗?唐蒙心想。他看向前方的王驾,可以看到赵眜和庄助两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不知庄公子是否也注意到这些小臣的举动。



“哎,对了,这个是什么?” 唐蒙举起手里还那个五棱怪果子。黄同看了一眼道:“本地叫做五敛子。”



“为何叫这个名字?”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做五敛。”



“好吃么?” 唐蒙最关心这个。



黄同看了唐蒙一眼:“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不过这个都砸烂了……尊使你就别吃了吧?”



“谁说要吃这个了!” 唐蒙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个烂掉的五敛子扔掉。



过不多时,车队抵达城内客驿。早有接待的奴婢分成两列迎候,手捧美酒丰穗、彩帛鼓吹,把迎宾之礼做了个十足,就连庄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眜本想把庄助送入馆内继续聊,橙宇站出来劝谏说,在宫中还有收尾的仪典要举办。他才悻悻离开,临走前拽着庄助,说过几日请汉使入宫深谈。



唐蒙等到赵眜离去,这才凑过去,把百姓投果之事讲给庄助听。庄助正自得意,听他讲完之后,促狭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不到在南越也能复见《卫风》之礼啊。这些百姓,莫非也知道唐副使的嗜好?”



唐蒙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跺跺脚,强调说这可能是橙宇的下马威。庄助不以为然道:“些许青蝇营营,能成什么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适才我与南越王同车谈了一路,你猜如何?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我父亲的很多篇章,他都背诵得出来,而且解得甚当。”



“呃?” 唐蒙像是被枣核噎到。



“没想到啊,这个南越王久慕汉风,对中原礼乐文字很是熟稔,独恨南越能聊这个的人太少。这次见着我了,可算是伯牙之遇子期。” 庄助又是自得,又是兴奋,“我打算多跟他讲讲圣贤道理,趁机劝化,假以时日,赵眜莫说放弃称帝,就是举国内附,也不是不可能。”



庄助说着说着,忍不住挥动手臂,仿佛看到一桩偌大的功勋漂浮在眼前。



唐蒙总觉得庄助这股自信来得有些轻易,不过转念一想,岂不是正好?庄助若能说服南越国主,他就不必去做什么额外的事了。不料庄助一拍他肩膀,乐呵呵道:“唐副使,你尽快着手去办甘蔗的事。届时我在宫中感化赵眜,你在外面调查真相,内外齐攻,大事不足定!”



“其实吧……让吕嘉去查,岂不更加方便?他才是地头蛇啊。” 唐蒙还不死心。



“若这件事交给吕氏查了,汉使的价值何在?”



唐蒙顿时无言,庄助肃然道:“甘蔗这件事,切不可让吕嘉知道,须是汉使独手掌握。你记住,咱们不是来帮吕氏,而是为朝廷争取利益的。”唐蒙只得一脸晦气地拱手拜别。他先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露臂短衫,踏上一双木屐,这样就和南越人无异了。



正当唐蒙走出馆驿大门时,守在门口的黄同立刻迎上来。



“唐副使要去哪里?”



看来黄同是接了任务,要一直监视两位使者的行动。一个被汉军俘虏过的军官,难以再得到信任,只能干这样的活。



想要查甘叶的事,可不能让这家伙跟着。唐蒙想了想,咧嘴笑起来:“我这不是刚被砸了头嘛,想上街找几个五敛子吃。” 黄同知道唐蒙是个饕餮性情,适才又看到他被五敛子砸中额头,不疑有他,说我带您去吧,这番禺城里我最熟悉。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坊墙底下的小摊棚前。这里说是摊棚,其实就是一辆老牛车。车顶搭起半边遮阳竹篷。车厢里一半堆着青黄颜色的五敛子,一半搁着几个小陶罐,罐口有一堆苍蝇营营绕着。



黄同跟摊主喊了一声,后者从车厢里挑出一个饱满的果子递过去。唐蒙拿在手里翻覆看了几眼,确实是五条边棱聚在中心,可惜它太易腐坏,没法带出岭南,否则送到长安去,甚至能当个祥瑞去献呢。



唐蒙端详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下嘴。还是黄同比划了一下,他才学着把其中一条边棱放进嘴里,合齿横咬,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入口中,刺激得唐蒙眉头一耸。



黄同见他神情有异,解释道:“这阵子五敛子刚成熟,味道有些涩。如果唐副使嫌酸,这里有蜜渍的。” 旁边摊主殷勤地挥手赶开苍蝇,从陶罐里捞出一个沾满稠浆的五敛果。



换了是庄助,看到这种情景是绝不肯吃的。唐蒙却丝毫不介意,拿起来咬了一口,不由得大加赞赏。蜜水可以压住果皮涩味,让酸劲柔化成一种回甘,加上汁水丰足,味道颇美。



“啧啧,这么好的东西,可得给庄大使带几个尝尝。” 唐蒙迅速啃完了另外四边,伸手要去罐子里抓。黄同说这点小事,何劳副使动手,让摊主选不就行了?唐蒙摇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唐蒙俯身去选,先从罐子里掏出五个蜜渍五敛子,又从车厢里拣出十个新鲜的,一古脑递给黄同,还不忘记叮嘱:“庄大使素有洁癖,可千万别掉地上沾了土尘。” 黄同一听,不得不双臂并拢,在胸前勉强怀抱这一大堆果子。。



“行了,应该够吃了,劳烦黄左将你送回驿馆啊,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唐蒙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黄同大惊,想要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双臂还被这一堆果子占着——偏偏他又不能扔,这是汉副使亲手挑给汉使的,随手丢弃,恐怕对方会借题发挥。



黄同左右为难,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把这些果子一个个放在车厢旁边,又问摊主讨了张芭蕉叶卷好。等到他忙完这一套再抬头,唐蒙人影早不见了。



甩脱了黄同之后,唐蒙三步并两步,赶往甘蔗家中。甘蔗事先讲过自家位置,就在南越王宫的东南角,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番禺城不算太大,他方向感又好,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区域。



唐蒙本以为靠着宫城的地方,就算不够富丽堂皇,好歹也该秩序井然。没想到赶到地方一看,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污的乱象。这一带是全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宫城里的污水顺着粗大的陶管排出来,就在这一带散流漫溢,冲出十几条粗细不一的浅褐色沟渠。几十间杂乱的茅草屋,散布在这些污水沟附近,如同河边疯长的野草。在屋顶与水沟之间的上空,还不时升起黑雾——这是水中孳生的蚊虫腾空而起。



唐蒙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甘蔗的住所,那居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棵紧贴着宫墙而立的大榕树。



这树枝干粗大,根枝虬结,少说也得有几百年树龄。它有一部分粗枝自垂入地,与主干之间形成一个天然拱顶,拱顶下有一块木板勉强做门,外面摆着十来个坛坛罐罐,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头,灶头旁晾晒着一串长圆形的榕树叶子。



唐蒙唏嘘不已。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如野人一样蜗居树洞。别的不说,单是这阴湿卑下的环境,就够折磨人的,更不要说还有蚊虫鼠蛇的滋扰。好在岭南长热无冬,否则真不知她怎么活。



唐蒙站在树下,大声喊甘蔗的名字。那块木板忽被推开,先是几只硕大的老鼠蹿出来,转了几圈消失在树根之间,然后甘蔗从黑漆漆的树洞里走出来。



她见唐蒙如约而至,双眼忽闪了几下,既喜且疑,似乎不相信这个北人居然真来了。她原地愣怔片刻,忽然道:“你等一下!”然后回身钻回拱顶下,再出来时,手里拿出几枚鳞皮红果。



唐蒙走得热了,也不客气,接过去咬了一口,顿觉干涩无比。甘蔗忍不住嘻嘻一笑,说你把皮剥去。唐蒙脸一热,赶紧用手抠开鳞皮,里面出现一团白如凝脂的玉球,放入口中,顿时清香满沁。



“这又是什么奇果?” 唐蒙问。南越怪东西真多,他脑子都要记不过来了。



“这叫离枝。可惜你来得晚了些,上个月成熟的口感还要好。” 甘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木盆前,撩起头发,慢慢择起绰菜。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生怕唐蒙变卦,所以连问都不敢问。唐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新的枸酱,什么时候能送来?”



甘蔗择菜的手腕一颤,没吭声,可她细长的脖颈却簌簌抖动着,暴露出了内心波澜。北人既然问起枸酱,说明承诺没变。她甩甩手里的水珠,走到灶台前,指着那一串榕树叶子:“我每次拿到枸酱,都会挂一串叶子在这里,每天挂一片,什么时候挂满六十片,新一批枸酱便会送来了。”



唐蒙本以为她晾晒榕树叶子,是为了治疗跌打淤伤,没想到还有个计时的功能。他数了数,这挂叶子已有五十多片,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就会有新枸酱送到了。



唐蒙暗自感慨。甘蔗到底单纯,孰不知已泄露了很多信息。讲“送来枸酱”,而不是“做好枸酱”,说明她自己并不掌握其制法,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进货渠道。通过榕树叶子,连供货日期都大致可以猜出来。



如果是个有心人,此刻已经可以甩开甘蔗,把这条渠道搞到手。



好在唐蒙是个懒人,不想额外付出精力去查,索性盘腿坐在树根下,吞下几枚离枝,开始询问起三年前的宫中细节来。



之前在武王祠内,唐蒙已经约略知道当晚情形:先是吕嘉和橙宇联袂来拜访,谈完事就离开了,武王一个人喝粥,意外噎死。但其中很多细节,还不清楚,需要一一酌实。他在番阳县也查过不少案子,深知查案和烹饪很像,都是要从细处入手,一处不对,味道天差地别。



可惜问了一轮下来,唐蒙发现甘蔗完全帮不上忙。她只是个小姑娘,从来没进过南越王宫,对庖厨的运作茫然无知。唐蒙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你阿姆可在宫中有什么熟人朋友?”



甘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说似乎有一个。



“似乎?”



“她是和我阿姆同在宫里做事的老乡,叫梅耶。阿姆死后,就是她帮我介绍来做酱仔的,不过我们好久没见过了……”



“她现在还在宫里吗?”



“不在了,她大概一年前从宫中放归,现在番禺城里开了个酒肆,专卖梅香酌。”



“梅香酌?”



“那是一种用林邑山中所产梅子酿的果酒,番禺城里的贵人们都爱喝……”甘蔗还没说完,唐蒙起身拍拍衣衫:“走,走,咱们去品品这梅香酌的味道。” 言语间颇有些迫不及待。



只是甘蔗不知道他迫不及待的,到底是线索还是喝酒。



梅耶的酒肆,坐落于番禺城东北偏南的里坊一角。当街是个曲尺柜台,恰好正对两边大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斜倚在酒垆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无精打采地逗弄着脚边的一头黄犬。



“老板娘,你这里可还有梅香酌吗?” 一个客人走到酒垆。梅耶摆正了身子,客人这才看到,她的右手短了一截,像是被齐腕斩断。梅耶对这种目光早习惯了,淡淡一笑:“有的,有的。客家是第一次来么?咱家的梅香酌,用的都是林邑山中所产上等梅子,口味绝美,无论是自家用还是宴请都是上品。”



“先来二两尝尝,如果真好,大概得要订个十坛。”客人**咧咧踏进酒肆,寻了张席子跪坐下来。



梅耶眼睛一亮,这是大主顾,用左手筛了一碗,又把一枚新鲜梅子剖成两半,泡入其中。她手脚麻利,动作不输双手齐全的正常人。



“您看,这就是林邑山的梅子,大如杯碗,青时极酸,但成熟之后味如崖蜜,酿出来的酒是又醇又甜。我给您碗里放了一枚,这叫原酒化原果,喝完三天都有余味……”



梅耶对这套辞熟极而流,一口气说完,还配上一个微笑。那客人不住频频点头,然后举起酒碗,先是小口啜饮,然后一饮而尽,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阵爽快的呼噜声。梅耶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问是否要再筛一碗来?



客人连声说好,又喝了一大碗,咂了砸嘴:“你这酒味道很别致,除了青梅味,似乎还有其他酒料

?” 梅耶眼睛一亮:“想不到您还是个行家。没错,我家酿酒不用麦麹,只用枸杞叶子攒腌出酒药,不止能增加醇香,还可以补肝益肾哟。” 说完她暧昧地捂嘴轻笑起来。



客人端起一碗,送到嘴边,忽又放下:“老板娘这酒肆几时开的?之前我怎么没见过。” 梅耶道:“我先前在宫里做事,后来得蒙国主放归,出来做了个小买卖,承蒙街坊关照,这一年多来,生意还不错。” 几句话下来,她不露痕迹地把身价又抬了抬。



客人哈哈一笑:“原来美酒和美人,都与南越王宫有渊源,怪不得气度非凡。” 这恭维让梅耶很是受用,捂口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宫里偷学了点方子而已。”



“你既在宫中,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她也在南越王宫里,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梅耶问是谁?客人道:“有个厨娘叫甘叶,不知你听过没有。”



原本满脸殷勤的梅耶听到这名字,面色陡变:“你为什么要打听她?” 客人道:“哦,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这次来番禺,给她们母女俩捎了点东西”



话没说完,梅耶把酒碗一把抢回来,冷冷道:“一枚半两,麻烦结账。” 客人似乎不太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就要结账了?”梅耶冷笑起来:“她一个罗浮山的姑娘,哪里来的北人口音的亲戚!你想跟老娘套话还嫩了点!”



她声音很大,引起了酒肆里其他酒客的注意。尤其是“北人”两个字,让几道目光变得不那么善意。客人的肥脸抖了抖,似乎想要辩解。梅耶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啊?” 客人有些惊慌。



“你跟卓长生说,他抛妻弃女,别再派人来假惺惺地关心了!”



唐蒙霎时一脸茫然,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梅耶对甘家母女的态度,她这是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 梅耶的眼神越加不屑,她松开衣襟,喊了一嗓子,几个酒客起身凑过来。梅耶一指唐蒙:“这个北人想要占老娘便宜,几位帮我逮住!”



一听是北人捣乱,好几个热心酒客挺身而出,骂骂咧咧围上来。唐蒙见势不妙,想要拔剑,才发现自己是素服出行,只好倒退着朝酒肆门口撤去,谁知门槛一绊,一下子仰面跌倒在地上。



酒肆内一阵哄笑,梅耶大笑到一半,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斜里冲过来,把那个北人搀扶起来。



“甘蔗?”



梅耶眉头一皱,拦住那几个酒客,走上前道:“甘蔗,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甘蔗费力地拽起唐蒙,对她气道:“梅姨,你干嘛打他啊?” 梅耶看看一脸狼狈的唐蒙,脸色愕然:“原来你们早见过了。”



此时酒肆内外都有人围观,梅耶一挥手,说都是误会散了吧!然后把他们两个人带到了酒肆后院。



这个后院是一个酿酒的小作坊,弥漫着淡淡的酸味。梅耶把他们带到制曲的小屋里,先看看唐蒙,又看看甘蔗,忽有些心疼:“甘蔗,你可又瘦了。” 甘蔗看着她,抿紧嘴唇不言语。梅耶下巴一抬,看向唐蒙:“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蒙清了清嗓子,上前郑重道:“我乃是大汉副使唐蒙,这次找你,其实是为了她母亲的事。” 梅耶更加迷惑了:“甘叶……你们北人找她做什么?”



唐蒙当然不会明说原因,只含糊说来寻访一味叫枸酱的酱料,听闻与甘叶有关。梅耶将信将疑:“甘叶都死了三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找她?” 唐蒙端起官架子,脸色一沉:“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南越王已经准许。”



今天汉使和南越王同车入城之事,早就传遍整个番禺城,想必梅耶也注意到了。果然,她不敢再质疑什么,低声道:“甘叶为什么而死的,你们汉使都该知道的吧?”



唐蒙点头,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不过嘛——他刻意拉长腔调,盯着梅耶道:“你刚才说的卓长生是谁?” 梅耶看了眼甘蔗,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可既然贵使问起来……”



“我和甘叶是同乡,都是来自罗浮山下。我比较笨,只能在宫里做个浆洗衣物的婢女。她是个聪明姑娘,擅长烹饪之道,什么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花样来。她原先在码头的食肆,后来机缘巧合,被选去了王宫做宫厨。同乡都说,五色雀飞上了榕树头。”



说到这里,梅耶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甘叶她人又漂亮,性格也好,又是宫厨。许多小伙子都想娶她为妻,可这个傻姑娘偏偏看上了一个北人。那个北人叫卓长生,是来南越做生意的——哦,对了,他俩认识的时候,北边的商人还能来番禺做生意——这人不知给甘叶吃了什么毒菌子,把她的魂都摄走了。我们都劝她想清楚,可她却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跟定卓长生。哎呀,这姑娘倔起来是真愁人。”



“本来呢,若两人就此成亲,从此过日子也好。没想到官府忽然颁布了一个法令,叫什么转运策,一下子,番禺港内所有的北商都被驱逐出境,包括那个卓长生。他临走时信誓旦旦,说会尽快赶回去娶甘叶。他走了以后,甘叶发现自己竟已怀了孩子。她不顾我们劝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一心等他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渺无音信。她也不肯再嫁,就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孩子,真是傻到家了。每次我说她,甘叶还替那个没良心的辩解,说他肯定有苦衷。要我说啊,男人都一个德性,玩够了就回家,哪管女人的苦,肯定是把甘叶给忘啦。”



梅耶开始还说得很谨慎,讲到后来,自己先激动起来。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犯了大错,投了珠水,唉,到死也没等到卓长生回来,只剩下一个小甘蔗孤苦伶仃……” 梅耶说到这里,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你跑来打听甘叶的事,我一听是中原口音,想起那个卓长生,这才误以为是他派来的。”



唐蒙看了一眼甘蔗,想不到她还是个南北的混血。梅耶面露歉疚:“小甘蔗,其实我本想收养你的,可你阿姆害死的是大王,这罪太大了,没人敢帮忙……”



“大王不是阿姆害死的!这个北人说的!”



甘蔗昂起头来,攥紧双拳尖叫。梅耶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伸出左手想要按抚,却被一把甩开。梅耶无奈地转过头来,对唐蒙道:“这位贵人,如果你们是想寻访枸酱的来历,可找错地方啦。”



“哦?” 唐蒙眉毛一扬。



“枸酱是甘叶爱用的调料不假,但这东西不是她发明的,而是那个杀千刀的卓长生送给她的,而且它的名字也不叫枸酱,而是叫做蜀枸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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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发表于 2023-2-19 17:10 | 只看该作者
蜀枸酱  茅台酱香型的灵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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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楼主| 发表于 2023-2-19 22:11 | 只看该作者
明天就看不到更新了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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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发表于 2023-2-19 22:12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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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发表于 2023-2-20 00:03 | 只看该作者
“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庄助前面好像还不太喜欢他老爹的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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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发表于 2023-2-20 09:30 | 只看该作者
枫桥归人 发表于 2023-2-20 00:03
“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庄助前面好像还不太喜欢他老爹的作品呢

不喜欢也不耽误学吧,毕竟他爹教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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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发表于 2023-2-20 11:0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亲王一天一更了!

—— 来自 Xiaomi Redmi K20 Pro Premium Edition, Android 10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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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楼主| 发表于 2023-2-20 11:17 | 只看该作者
《食南之徒》第八章(1)

唐蒙在听到“蜀枸酱”这个名字的同时,庄助正在品香。



他眼前的这一尊铜制熏炉造型颇为古怪。一根夔足底座之上,四个小铜盒并成一个田字。四盒俱是方口圜底,盖上带有镂空云纹。即使是在未央宫内,也没见过这样的器物。



一缕清凉幽香之气,正从其中一个盒子的镂纹里徐徐飘出。先在半空幻成矫矫烟龙,然后缭绕于熏炉旁的两人周身,久久不散。庄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紧闭双眼良久,方轻声吟道: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此两句出自《离骚》,江离、芷草、秋兰皆是君子随身携带的香草。对面的吕嘉熟谙中原典籍,不由笑道:“不知三闾大夫闻到这沉光香,还能写出什么样的佳句来。”



庄助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醺醺,如醉酒一般沉醉。吕嘉伸出一根香钩,把另外三个铜盒依次打开:“这尊四方熏炉,一次可以盛放四种不同的香料,除沉光香之外,回头我让人送一些果布婆律、苏合与乳香来。单熏亦可,调和亦妙,各种组合随君之意。这尊炉子就放在这里,让庄大夫逐一试试。”



庄助闻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不喜欢珍馐车马,唯对熏香一道十分痴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君子所好。他双手按在熏炉上摩玩片刻,忍不住感叹:““跟这些海外奇香一比,中原的香料稍嫌淡泊。在这方面,南越国真是得天独厚,羡慕不来。”



吕嘉捋髯轻笑:“我南越南接广海,东临深洋,这些东西确实比中原易得。说句僭越的话,未央宫中王侯才有资格享用的熏香料,在番禺城里,就是小富之户也用得起。至于大户人家,都是自己豢养调香师,独占一味。我们在朝堂议事,不必看人,光是一闻,就知道谁来了。”



“确实如此,吕丞相身上的味道中正平和,不呛不冲,可见是个稳重之人;那橙宇身上的熏香味道却苦辣压过幽香,脾性一定偏激险狭。”



吕嘉击节赞道:“闻香识人,庄大夫果然是解人。不过我和橙宇虽是敌对,也得替他分辨一句。他那对黄眼你也看到了,乃是湿热入体,郁结病邪所致,身上那股苦味,其实是长期服药所致。”



“你们岭南无论什么毛病,最后总是湿气太重。” 庄助小小地嘲讽了一句,两人相视大笑。



吕嘉又换了一味香,一边低头小心侍弄,一边缓缓道:“香料物以稀为贵,倘若这些奇香每年能多运去中原几百石,更多如庄大夫这样的爱香之人,也能得偿所愿,不失为一桩雅事。”



庄助原本沉醉的眼神,“唰”地一下凝成锐利。这位左丞相此来拜访馆驿,又是熏香,又是送炉子,终于说到正题了。



“吕丞相若有想法,不妨直说。”



吕嘉知道对面是个极聪明的人,也不掩饰:“希望使者能够说服朝廷,把大限令提高五成。” 庄助眉头一抬,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大汉朝廷有一道针对南越的大限令,每年与南越的往来货殖,总值不得超过五百万金。对南越来说,这个大限令如同一道桎梏,只要能稍稍抬升一点,便能赚到更多钱。



庄助修长的手指抚过熏炉,语气不疾不徐:“我记得在船上,吕丞相说有一个计划,可以打消南越王称帝的念头——莫非这就是您的计划?”



吕嘉道:“正是如此。再过几日,王宫就要例行议事,橙宇势必会再提称帝之事。只要贵使拿出些许诚意,老夫在朝堂上便有了斧钺,可以一举斩断橙氏的野心。”



庄助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吕丞相好算计,什么都没做,就先问本使要起诚意了。您比我年长,应该记得朝廷为何在十六年前设下这个大限吧?”



此事说来有些荒唐。



原本大汉与南越的贸易没有限制,两国商人可以自由来往。十六年前,南越武王赵佗突然颁布了一道“转运策”,不准中原商人入境,一应货物只能由本地商队转运。赵佗为何做出这个决策,没人知道,很多人说他年老昏聩,平白去招惹北方大国,只怕要招致强烈报复。



果然,孝景帝闻之勃然大怒,下旨出兵讨伐。可有巍巍五岭挡着,这次讨伐终究不了了之。赵佗趁机上表请罪,孝景帝考虑到“让实守虚”的国策,无奈之下,遂改设一条”大限令”,把两国贸易规模限制在五百万金。



接下来几年的贸易证明,虽说“大限令”让货殖量减少,但“转运策”却让本地商贾独得利润,算下来南越得利反而更多。至此所有人才明白赵佗的手段,他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朝廷容忍的极限,再稍退半步——毕竟是曾与秦皇、汉祖打过交道的枭雄,与之相比,孝景帝还是稚嫩了些。



吕嘉虽不及赵佗狡猾,可同样是一条成精的狐狸。他们吕氏把持着对外贸易,只要把大限令稍微放松一点,他们就能获得更多好处。



庄助故意不遮掩自己的怒气:“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南越国一味要求大汉出示诚意,那你们的诚意又在哪里?你要求大汉提高大限令,那贵国的转运策为何不废?”



吕嘉不去接这个茬儿:“眼下最迫切的,便是阻止橙氏,避免国主称帝,余者可以慢慢再论。” 庄助愈加不满,身子挺直,几乎是俯瞰着吕嘉:“明明是你南越国内部折腾,却要大汉朝来让利安抚,这算什么道理?是不是以后你们秦人、土人每次起了争端,都得我们付出代价?”



面对威压,吕嘉依旧跪坐得一丝不苟,连一根须眉都不颤动:“五岭险峻,汉军难逾,我这也是为了大汉着想啊。”



庄助一时为之气结。吕嘉动辄抬出“五岭”来拿捏自己,偏偏自己又无法驳斥,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只要愚公没把这几座碍事的玩意儿移走,汉军便无法在军事上采取行动。而军事上无能为力,政治上施展的空间也会受限。



吕嘉笑盈盈盯着庄助,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把“废令”与“称帝”深度绑定,只有确保秦人得势,才能保证大汉的利益不受损失——这是一次开诚布公的绑架。



庄助心里恨恨,面上却不露任何痕迹,大袖一拂,淡淡笑道:“说起这个。这一代南越王精熟汉典,慕尚文教,适才与本使聊得颇为投机。也许,他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吧。”



说白了,我可不一定要跟你们秦人联手,只要说服了赵眜,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吕嘉无奈地一摊手:“国主的性子您也知道,对先王极为尊崇。他登基以来,只要是先王生前的规矩,一点都不敢改。” 庄助“啧”了一声。这些南越人好生狡黠,一说大限令,就各种委屈不满;一说转运策,便拿出赵佗当招牌,坚决不肯让一步。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赵佗啊。”他忍不住感叹。吕嘉见他如此直白地称呼先王名讳,面上微微浮起一丝怒容,但稍现即逝,随即起身推开窗户,看向庭中的那棵苍虬榕树:



“我出生时,他是南越的王;我幼年玩耍时,他是南越的王;我读书时,他是南越的王。我从小官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置,他还是南越的王——绝大多数南越人,和我一样,整个人生都在先王治下渡过。即使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你说我们怎么绕得开他?武王,就是南越的天呐。”



庄助缓缓走到窗边,与吕嘉并肩而立。只见那榕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只有丝丝缕缕的碎光漏下来。他微眯双眼,再一次品了品浓香,吐出一口气:



“大限令和转运策,我们可以议一议;但作为交换。你来安排我进宫,为南越王当面讲一讲孝道。”



“枸酱,原来竟叫做蜀枸酱?”



梅耶透露出的信息,让唐蒙霎时陷入震惊。



枸酱不是南越原产,这个唐蒙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叫蜀枸酱。难道说,这东西竟是蜀地所产吗?唐蒙从来没去过蜀地。风闻那里山河四闭,自成一片天地,有一些独特食材,倒也属正常。



倘若甘叶的蜀枸酱是卓长生所送,那么此人很可能来自于临邛卓氏。这个家族在秦末以冶铁致富,如今已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族,商队遍布各地。



想到这里,唐蒙暼向甘蔗,眼神一时变得复杂。如果梅耶所言无差,他只要归国之后,找个蜀地商人询问便是,无需从甘蔗这里讨要,更不必蹚南越王宫那滩浑水,



单这一个“蜀”字,便足以废掉甘蔗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小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危险,垂下头揪住粗布衣角,指节弯得发白。唐蒙看到她干瘦的身板微微瑟动,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也随之震颤起来。那种律动,似曾相识,许多年前站在雪地里一个同样瘦弱无助的身影,与眼前的小姑娘渐渐重叠……



罢了,罢了,庄大夫还指望我查出点东西呢,万一半途而废,他又要啰嗦。唐蒙在内心找了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双手用力拍了拍肉乎乎的脸颊,紧盯住梅耶,一字一顿道:“你在撒谎!”



梅耶柳眉一蹙:“我哪里撒谎,那东西确实是叫蜀枸酱啊。” 唐蒙道:“我不是说这酱的名字,而是你之前的话。你说卓长生离开番禺之后,十几年来渺无音信。但据我所知,甘叶在生前熬过的绰菜粥里,就用枸酱汁调味,她女儿甘蔗至今仍旧会定期收到枸酱——请问这从何得来?”



梅耶没想到汉使连这个细节都掌握了,一下子楞在原地,半晌方才勉强笑道:“她也许从别处买来也说不定,枸酱又不是只有卓长生才有。”



“大汉出口南越的所有货品,都要登记造册的,里面可从来没有蜀枸酱。” 唐蒙紧盯着梅耶的眼睛。梅耶掩嘴不屑道:“明面上没有,不代表私下没有。难道贩私这种事,汉使你都不曾听过么?” 唐蒙笑了,他就等着这一句:



“比如你的梅香酌吗?”



梅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精致的脸上冒出惊慌。



唐蒙舔了舔舌头:“适才我说你那酒味道别致,可不是夸奖。你切了个梅子在酒里,想蒙混成梅香酌,却不知这梅子味和酒甜味根本融不到一处。别的酒客一听可以补肾,也许顾不得,但可别想瞒过我。”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这酒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没说你这酒是假的。酒是好酒,只是这其中的甘甜味道,根本不是青梅所出。”唐蒙随手拿起一件制曲木斗:“你这酒里有一分青梅、一分枸橼、一分蔗汁,还有七分酒水,我说的没错吧?”



梅耶没想到他能一口气讲出成分,口气赶紧变了:“我在酒里调入瓜果汁水,有何不可?谁也没说梅香酌一定是梅子酿制。”



唐蒙道:“你放别的我不管,但你这基酒,自家可酿不出来。因为这是中原所产的酒,叫做仙藏酒。” 梅耶冷笑:“汉使这就狭隘了,我南越物产丰饶,比北边多多了,凭什么说这就是中原产的?”



唐蒙不慌不忙:“仙藏酒是枣酒,须是用陈枣发酵而成。你们南越物产确实丰饶,但唯独不产枣子。请问你哪里来的原料酿枣酒?”



梅耶顿时面色大变。贩卖私酒乃是重罪。她这酒确实是走私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加了个“梅香酌”的噱头,没想到被这个汉使一语道破。



“人会骗人,但食物从来不会。” 唐蒙淡淡地点了一句,然后趁热打铁,回到正题:“你最好重新讲讲,你和甘叶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卓长生又是什么关系?”



梅耶倒退几步,脊背“咣”地撞在拌曲的木斗之上,不复之前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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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发表于 2023-2-20 11:27 | 只看该作者
baoxiaom 发表于 2023-2-18 23:36
好看是好看,但怎么感觉那么多暗喻讥讽

12月底还是1月初,马亲王发了条微博YYGQ别人公司发17个抗原是“阳耗”,结果评论告诉他到过年还有17个工作日
混文艺/出版那个圈子,不会塞私货、YYGQ之类的根本和别人没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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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发表于 2023-2-20 11:54 | 只看该作者
枫桥归人 发表于 2023-2-20 00:03
“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庄助前面好像还不太喜欢他老爹的作品呢

自己可以骂,别人骂不得。就是傲娇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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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发表于 2023-2-20 12:02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这是要扯上司马相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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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发表于 2023-2-20 12:13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rp1993 发表于 2023-2-17 18:24
这为了故事性改的也太多了,一个单人贩卖,每个月就一罐的酱,要怎么牵出一条可以让大军通过的水路…… ...

原来用枸酱引到走私上去,再牵出水路,这个路子还算巧妙
当然南越屁大点地方居然有这么大的走私线没被人发现合不合理,就不做讨论了,反正是美食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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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发表于 2023-2-20 13:07 | 只看该作者
rp1993 发表于 2023-2-20 12:13
原来用枸酱引到走私上去,再牵出水路,这个路子还算巧妙
当然南越屁大点地方居然有这么大的走私线没被人 ...

南越当时还管广西呢,苍梧那一片都归南越管,安南人都要往南越认祖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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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发表于 2023-2-20 13:2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枫桥归人 发表于 2023-2-20 13:07
南越当时还管广西呢,苍梧那一片都归南越管,安南人都要往南越认祖宗呢 ...

海南岛当时归不归南越?
记得路博德打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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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发表于 2023-2-20 13:4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有没有可能走私实际就是橙家把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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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发表于 2023-2-20 14:0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有可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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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发表于 2023-2-20 17:20 | 只看该作者
达达葱2 发表于 2023-2-20 13:27
海南岛当时归不归南越?
记得路博德打下来的?

好像没有,就两广和安南,汉武帝发五路大军打南越,伏波将军和楼船将军直接就把番禺打下来了,其他军队都还没到位。然后汉军就班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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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楼主| 发表于 2023-2-20 18:44 | 只看该作者
海南是
伏波将军为了和同僚卷
顺手派人去占领的
汉武帝的时候中国武德爆棚,伐南越的时候因为将领想卷一下而被顺手带走的地方政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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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发表于 2023-2-20 23:3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原来如此。不知道明天更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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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发表于 2023-2-21 11:08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2)





梅耶倒退几步,脊背“咣”地撞在拌曲的木斗之上,不复之前的从容。

“其实最早看中卓长生的人,是我啦……我去番禺港采购北货,正遇到他的商队来做生意。卓长生是那个商队的管事,相貌英俊,身家丰厚,如果能寻他做个夫婿,我也不必在王宫为奴为婢了。” 梅耶讲到这里,居然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



“我听说他特别爱吃,为了讨好他,就请甘叶现场烧了一顿嘉鱼。谁想到他吃完鱼,说味道不差,只是尚存一丝腥味,便拿出一种自称是他发明的酱料,浇在釜内可以解腥。甘叶那个人平时温柔低调,可在烹饪方面却心高气傲,绝不容忍别人指手画脚,跟他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让。谁知道,那两个人天天在庖厨里吵架,一来二去,他们倒看对眼了……”



唐蒙和甘蔗面面相觑,没想到听到这么一段。



“我很生气,觉得甘叶抢走了我的姻缘。所以官府宣布转运策之后,卓长生被迫离境,我心里很是解恨。贵人猜得对,其实卓长生一直和甘叶还有联系,会定期委托南越商人捎来酱料,还给那酱起了个名字,叫做蜀枸酱。每次甘叶收到蜀枸酱,都会抱着罐子哭上一夜,第二天我看到她双眼红肿,这心里啊,说不出地痛快……”



梅耶咬着牙,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这些蜀枸酱,甘叶是用于宫内烹饪吗?”



“对,她本来厨艺就好,再加上蜀枸酱,在宫里混得更加风生水起。很多人都想打听她这东西的来源,可惜甘叶嘴巴很严,从来不肯说,就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商家帮她捎来的。”



“对了,甘叶给武王熬的那碗粥,那个枣核其实是你偷放进去的吧?” 唐蒙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梅耶感觉自己高速奔跑迎头撞上一堵墙,一瞬间有些晕头转向——怎么突然就跳到这个话题来了?旁边甘蔗听了,也是身子一震,吃惊不小。唐蒙随即紧跟一句:“壶枣睡菜粥按正常流程烹制,是绝无可能混入枣核的,只能是旁人放入。你既然对甘叶心怀嫉恨,又在宫里当职,害死她的动机和手段都不缺。”



他讲到这里,故意闭口不言,只是盯着对方。这下子梅耶彻底慌了神,这个指控这太严重了,她不顾仪态地喊出声:“我是嫉恨他们两个没错,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我只是心里想想,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梅耶见唐蒙面无表情,更加慌神,转向甘蔗,讨好似地伸手抓住她胳膊:“你还记得吗?梅姨从前每次去你家里,都带石蜜给你吃的,把你养成了一个甜口娃。甘蔗这名字,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梅姨像是会害你的人吗?”



甘蔗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再三,这才扯了扯唐蒙的袖子,小声道:“梅姨对我不差的。没她介绍我去码头做酱仔,我早就饿死了。”



唐蒙不为所动,有如一个冷酷的审吏:“那你说说,武王去世当晚你做了什么?”



“我之前在宫里,是在负责王室服饰的尚方局,哪里有机会去宫厨害她?”梅耶脸色煞白,试图解释,孰不知完全落入了唐蒙的节奏中去。



倘若唐蒙一上来就询问赵佗去世当晚之事,一定会引起对方疑惧。所以他煞费苦心绕了一大圈,从梅香酌的真假问到卓甘二人的风流韵事,再引到梅耶的嫉恨心上,这才逼入角落,让她以为这一切是和当年旧情有关,不会联想到别的。



慢火温炖,才能炖得透,唐蒙在心里得意地想,继续板着脸道:“尚方和宫厨,不都是在宫里伺候王室的吗?怎么会没机会?”



梅耶唯恐引火烧身,急忙辩白道:“汉使有所不知,我所在的尚方局,是在外围,与王室居住的甘泉宫之间隔着数道关防,随意走动可是要挨罚的。” 她苦笑着举起自己残缺的右肢:“我就是两年前误闯了不该去的区域,被斩去一手,从宫里被赶了出来。”



这南越王宫,居然还保持着秦律苛酷啊,唐蒙暗自吐了吐舌头。梅耶又道:“先王在最后几年,连甘泉宫也不住了,只在独舍待着。我们这些普通下人,更没机会接近了。”



唐蒙眉头一拧,敏锐地抓到这个关键词:“独舍?”



“对的,他年纪大了,喜欢清净,就在王宫宫苑内起了一座独舍,四面围墙围住。除了他之外,独舍里只有两个人陪着:一个贴身护卫,还有一个是甘叶——你说我就算有心,又如何害她?”



“也就是说,当晚除了甘叶,赵佗身边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对,那护卫叫任延寿,是先王最信任的人,不仅常年警卫,甚至还负责武王的膳食检验。”



“连吃的都交给他先尝啊?那是够信任的。”唐蒙对这个细节格外敏感,连忙追问道:“这个任延寿,如今在哪里?” 梅耶巴不得把话题转开:“任氏子弟,自然是在任家坞喽。”



听梅耶的口气,这个家族和地名似乎在番禺很有名。唐蒙知道再问下去,大概她要起疑心了,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便要带甘蔗离开。



梅耶如释重负,她望着甘蔗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甘蔗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她。梅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半是挣扎,半是感怀:“你知道吗?你……你的眉眼和卓长生可真像。”



甘蔗的步伐猛然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向外走去。但唐蒙看得出,她听到那个名字,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似是一条承载了过多货物的小舟,在风浪中狼狈颠簸。



这可以理解。一个反感北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有北人血统,难免心情复杂,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他们走过酒肆前的几个路口,甘蔗忽然抬眼向前,双眼盈盈闪动。唐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到对面坊墙下是一处摊棚,摊棚里的大甑热气腾腾,似乎在蒸着什么东西。



“我想吃这个,但我没钱。” 甘蔗抬手一指。



唐蒙心想她估计饿了好几天,赶忙说我请你好了,于是两人走到摊棚前。老板很是热情,转身从甑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蒸物,放在半个胥余果的空壳里,还送了两碗浮着几滴油星的清汤。



唐蒙仔细一看,咳,这不就是角黍嘛。可他再仔细一看,又不太一样,这个“角黍”的形状更像枕头,个头更大,外面裹的叶子也不是芦苇叶。



甘蔗拿起一个粽子,说这叫裹蒸糕,是阿姆家乡的吃食。她熟练地拿起一个,解开水草绳,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绿澄澄的糕肉。唐蒙注意到,这鲜绿色似乎来自于外面裹的那片叶子。



“这边气候太热。我阿姆说,只有用野冬叶裹住饵糕,才不会坏得快。” 甘蔗双手捧着裹蒸,先咬去糕身的几个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唐蒙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起一个,先咬角。甘蔗“噗嗤”一声笑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先吃角啦,能快快长高长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想再胖一点吗?”



唐蒙尴尬一笑,张嘴咬下去,小眼睛霎时瞪得溜圆。



糯米的甘甜自不必说,这糕里居然还掺杂着一点猪肥膏的碎渣。这些碎膏大部分都融为热油,充分渗入到糕间,但口感并没变得油腻,因为有一股清香始终萦绕左右。那感觉,就像一群妩媚舞姬混入军阵,将杀气腾腾的攻伐之气安抚下去。



这清香应该是来自于甘蔗说的野冬叶。以叶压油,以油润糕,搭配堪称绝妙。凭他的经验,这裹蒸糕没有十几个时辰,恐怕蒸不了那么透。



“这个好吃,好吃!” 唐蒙鼓着眼睛,吭哧吭哧大快朵颐。甘蔗见唐蒙吃得开心,捧着糕喃喃道:“我每次问我的阿翁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她都会笑,也不回答,就给我包一个裹蒸,说要黏住我的嘴。”



唐蒙咀嚼的动作,突然变缓了。



“那一天晚上,我想吃裹蒸糕,阿姆急着去宫里当值,就安慰我说等她回来,多给我包几个。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姆没回来,却来了很多奇怪的人,一个个都很凶,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带走了很多东西。我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见阿姆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才知道阿姆熬的枣粥噎死了武王,畏罪投了珠水。阿姆不要我了,自己走了……”



甘蔗的声音隐然多了一丝哭腔。唐蒙把手掌按在腹部,感觉胃里在微微痉挛。



“阿姆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没人敢帮一个杀了大王的罪人的女儿,连房子也被占走了。只有梅姨好心,偷偷帮我安排做了酱仔。从那以后,我就每天背着酱篓,就在番禺港里转悠,听说阿姆就是在这里投江。从前我想吃东西,只要一喊,阿姆就会立刻做给我吃,所以我想到去江边告诉她,我想吃冬叶糯米糕,说不定她听说以后,还会回来找我,也许不会再抛下我了……”



说到这里,泪水吧嗒吧嗒滴在裹蒸上面,顺着摊开的冬叶流下去,嘶哑的叫卖声响起:“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声音哀哀,如同一只巢中雏鸟在鸣叫,但大鸟不可能再飞回来了。



唐蒙把手里的裹蒸放下,他知道甘蔗说的“也许”是什么——卓长生在甘叶去世之后,并没有停止蜀枸酱的供货,仍旧委托那一条渠道定期送到甘蔗手里。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存在。甘蔗一直在番禺港叫卖,一是为了陪伴母亲,二来也许一直期盼着,哪一天能见到父亲吧?



怪不得别人一打听枸酱来源,她反应就特别强烈。如果这个渠道被人占走,就等于是斩断了她与父亲的唯一联系。



奇怪的是,卓长生既然知道女儿孤身一人,为何不想办法把她接走?哪怕捎来只言片语,女儿也能稍得慰藉。这三年来,他就闷头往这边送枸酱,却始终保持着沉默。这人到底关心不关心自己的女儿?

这些疑问,唐蒙都回答不了,只好默默递过一方绢帛,让甘蔗擦一下脸。甘蔗撇撇嘴:“我对你已经没用了,你还在这里干嘛?” 唐蒙苦笑,这姑娘性子倔,脑子可不笨,说道:“这个蜀枸酱,是卓长生独家酿制,我就算回蜀地也未必能找到,还不如在这里打听。”



“我可不会说出去的,打死也不会说。” 甘蔗咬着嘴唇。唐蒙笑起来:“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等我为你娘还了清白之后,你再说不迟。在这之前,你就算讲了,我打死也不会听。”



甘蔗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忽然目光一凝,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她一指路口,说你去旁边那棵木棉树下等我一下。唐蒙有点莫名其妙,依言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甘蔗不知跑去哪里,过了好一阵,才抱着一个胥余果壳跑回来,双手递给唐蒙:“喏,我拿枸酱的渠道,就放在这里面,你拿回去好了。但得等我娘还了清白,你再打开来看。”



唐蒙先是一怔,不知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手接过果壳之后,看到上头扣着个木盖,才反应不过,不由得大为感慨。



这甘蔗看似柔弱,性倒却颇有决断。她知道“蜀枸酱”这名字一曝露,自己便失去了与唐蒙交易的独有价值。与其保守秘密,不如以退为进,坦坦荡荡地把秘密交出去,把对方当成君子来看待,还能博得一丝希望。



“你不要偷看。就算偷偷打开,也看不明白的。”



甘蔗把胥余果壳推给唐蒙,表情认真地提醒了一句。唐蒙看到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知道小姑娘到底还是很紧张。没办法,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彻底放弃挣扎,袒露一切,才能换取对方的怜悯。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是君子吧,但守信多少还是能做到的。” 唐蒙收下果壳,郑重其事举起右手,“皇天后土为证,我唐蒙在此立誓,不还甘叶清白,不开此壳。如有违者,终生进食无味,如嚼白土。”



听到这起誓的词儿,甘蔗忍不住破涕而笑,这还是唐蒙第一次见到她笑。







唐蒙返回驿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甘蔗的胥余壳放进随身藤箱之内。



这箱子里放的,都是他沿途绘下来的绢帛地图,平时挂一把锁头,最为稳妥。可惜的是,他绘制的白云山地势图,不知何时遗失了,还得找时间重绘。



忙完这个,唐蒙找到庄助,后者正悠然自得地擦拭着佩剑,看来跟吕嘉谈得不错。唐蒙把调查结果如实汇报,庄助听完之后沉思片刻:“所以你下一步,就是去查这个任延寿?”



“对。赵佗死之前只有四个人在身边,吕嘉、橙宇、甘叶,还有一个就是任延寿。吕嘉和橙宇是同时去的,以他们两人的关系,如果有什么不轨,早嚷出来的,暂时没什么可疑的。甘叶又死了,只有他是突破口。”



庄助道:“但你打算怎么查?此人是赵佗的贴身侍卫,可不像梅耶一个宫婢那么好骗。” 言语之间,竟是要跃跃欲试,亲自去查。唐蒙一听,赶紧劝阻说区区一个侍卫,还用不着您出场,我去就得了。



“区区一个侍卫?” 庄助似笑非笑,“你大概还不知道任氏在南越的地位吧?”



关于这点,唐蒙之前问过甘蔗。可惜她一个小姑娘,所知并不多,只知道任氏拥有番禺附近最肥沃的一块平整田地,无须缴纳税赋,在南越国地位超然。番禺城流传着一句话:“任氏坞,半城输”——半个番禺城跟任氏比,也比不过。



庄助道:“任氏当得起这个待遇。要知道,这南越国,原本就是他们任家的。” 他在长安出发前,对南越着实研究了一阵,对此颇熟。唐蒙既然问起,他一时技痒,索性开讲起来。



当初四十万秦军进入岭南之时,真正的统帅叫做任嚣,赵佗其时只是其麾下一名副将。任嚣扫平百粤部落,创建了岭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号称“东南一尉”。中原大乱之时,任嚣酝酿着割据岭南,可惜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他临死之前,委托副手赵佗代行政事,这才有了后面的赵佗建国南越之事。



从道理上来说,第一任南越王本该是任嚣或其子嗣。但任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一死,任氏后人肯定斗不过赵佗。与其坐等别人来斩草除根,不如早早托孤让位,还能换个阖族平安。



赵佗上位之后,果然信守承诺,对任家后人优容以待,在番禺城旁划了一片膏腴之地,供其繁衍生息,完全是异姓王的待遇。任氏家族也颇懂进退,从不参政,只在自己一亩三分地生养。像任延寿这种出身任氏的子弟,还会被赵佗当成心腹,随侍左右,连膳食检验都放心交给他。



“任嚣和赵佗这两个人,真是比许多中原王侯要聪明多了。”



唐蒙暗自感慨,想起了多年之前的七王之乱。那些刘氏王被逍遥日子蒙蔽了心智,还以为凭一隅之地,就能与朝廷对抗,结果倾覆国除。



一个人最要紧的,就是认清自己的实力,以及这份实力在大局中的位置。任嚣也罢,甘蔗也罢,他们的举动虽有大小之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预感到绝对劣势之后,提前输诚,以换取最好的结果。



甘蔗这丫头,真够聪明的。唐蒙再次感慨。



这时庄助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若前去,难免会引起吕嘉和橙宇的疑心。罢了,这几天我要跟他们周旋大限令和转运策的事,这件事还是你去查好了。”



“大限令和转运策?” 唐蒙连忙提醒道,“就怕吕氏打着对付橙氏的旗号,趁机给自己捞好处,您可要小心。”



庄助不以为意:“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许些好处,这些南越人怎么会尽心帮忙?只要能为我所用,让他们占点便宜,也是无妨——倒是唐副使你,你查到的东西越多,我让给吕氏的好处就可以越少。”



“我,我尽力吧……” 唐蒙可不敢把话说满。不料庄助又道:“对了,沿途的这些地图,你也别忘了整理出来。这几日我要用的。”



唐蒙眼前一黑,怎么你还记得这茬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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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楼主| 发表于 2023-2-21 11:1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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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发表于 2023-2-21 11:30 | 只看该作者
明明是我先来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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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发表于 2023-2-21 11:40 | 只看该作者
AI改变游戏规则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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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发表于 2023-2-21 11:5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千万别刀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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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发表于 2023-2-21 12:04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说起来显微镜是前年的书了吧?不知道啥时候能来看到亲王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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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发表于 2023-2-21 12:09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失之,我命 发表于 2023-2-21 12:04
说起来显微镜是前年的书了吧?不知道啥时候能来看到亲王新作

大医两本书不是才出吗。

—— 来自 vivo V2178A, Android 13上的 S1Next-鹅版 v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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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发表于 2023-2-21 12:2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氛围不对啊,要玩洛丽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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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楼主| 发表于 2023-2-22 11:23 | 只看该作者
《食南之徒》第九章


可怜唐蒙熬了一夜,好歹把舆图重新补完,次日盯着两个黑眼圈早早出门。他先与甘蔗在城门口汇合,然后从番禺港乘上一条渡船。任氏坞位于番禺城外十里,坐落于一条狭长的江心大洲之上,四面环水,只能通过舟船往来。



舟行至半路,天色缓缓黯淡下来,开始落雨。岭南的雨水绵密而黏稠,像无数条藤蔓自铅云上端倒垂下,搅动着江水。整个江面泛起密密麻麻的小泡,仿佛一釜正“咕嘟咕嘟“熬煮的稻米羹。三伏的暑气非但没被雨水浇散,反而更加闷蒸起来,令舟上的乘客油然生出一种“造化为厨,天地为釜”的错觉,至于自己,只是被日月煎熬的小小一粒米罢了。



直到小舟行至一条狭长如柳叶的沙洲附近,雨势才稍稍收住,天边露出半个日头。渡船上的乘客纷纷走出船篷,望见一片江中土地徐徐接近。这沙洲的边缘是一圈细腻的砂白色,形状被水流勾勒得十分柔顺。越往内陆延伸,颜色越深。东侧黄绿相间的是一块块纵横田垄,西侧杂绿斑驳的是一片片塘草。而在沙洲最浓密最中央的小丘之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庄园。



这庄园四面皆是黄色的夯土大墙,高逾两丈,四角各自建起一座比胥余树还要高的木制角楼,俯瞰整个沙洲,俨然一座小城的规模。



唐蒙对于地理最为敏感,一看到这个格局,便对赵佗佩服得五体投地。



将任氏安排在蕉洲之上,可谓绝妙。这里的土质细腻,皆是上品良田,对得起他向任嚣的承诺;而四周环水的环境,又隐隐把任氏家族限制在一隅之地,无从扩张,安心做个地位尊崇、无足轻重的客卿。



唐蒙一边感叹,一边与甘蔗沿着一条平整大路,朝着坞堡门口走去。他们这次前来,是扮成外来客商,前来洽谈购买稻米之事,为此唐蒙还改换成了凉冠、丝绸短袍和一双卷边薄靴。



他们眼看要接近坞堡,唐蒙突然顿住脚步,鼻翼两侧的肉抖了抖。甘蔗问他怎么了,唐蒙双眼四下搜寻,口中喃喃道:“好香,好香,这是在炖肉吗?”



除了昨天吃了一个裹蒸之外,甘蔗许久未闻肉味。她仰起头来,也贪婪地吸了吸。这香气从坞堡方向传来,醇厚浓郁。唐蒙闭着眼睛细细分辨了一阵,嘴唇蠕动:“嗯,里面应该有八角,好家伙,真舍得下料哇。”



所谓“八角”,乃是一种香料,以果形八出而得名。这种香料,是炖肉炖菜的调味上品,只在南越国的桂林郡出产,数量有限,出口到中原都是天价。只有达官贵人,才会在宴宾时放上一点在肉里。



这炖肉里的八角香味,浓郁到隔那么远都能闻到,放的数量一定很多。任氏的富庶奢靡,可见一斑。



他们循着肉味走到大门口,看到在坞堡大门二十步开外的一棵榕树之下,摆着一尊饕餮纹的四足大鼎。那鼎里正咕嘟咕嘟炖着东西,香气顺着江风飘向四方。



“这么大庄园,难道没有庖厨吗?干嘛搁在门外做菜?” 唐蒙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便看到了答案。



只见一个脸涂白垩土、身披薜荔、腰束藤萝的巫师,正围着大鼎念念有词。周围的房屋上方,四五个踩在屋檐高处的人,各自手持一件衣物不断扬动,口中呼喊。不过口音有些怪,听不太懂。在外围的空地上,还有二十多个人在围观,男女老少都有。



这是……在招魂吧?唐蒙猜测。



中原也有类似习俗,家中亲人去世,家人要站在屋檐之上,挥舞死者生前所穿衣物——所谓“腹衣”——呼唤死者名字,希望借此把魂魄召回。至于那尊炖着肉的大鼎,大概是因为南越信奉楚巫的缘故。楚地招魂,除了扬腹衣之外,还要把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吃食、用具都陈列摆出,诱惑魂魄归来。



三闾大夫在《招魂》里就描写过诱惑死者的楚地美食:“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这是唐蒙最喜欢的楚辞作品,一想到,就忍不住摇头晃脑背诵起来。哎,如果我死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拼死也要从九泉爬回来啊。



甘蔗突然拽了一下唐蒙的袖子,打断他的遐想:“北人,你仔细听听,他们喊的名字,好像是任延寿哎。”



唐蒙一个激灵,什么?他仔细听了一下,还是听不懂,但三个音节还是能分出来的。甘蔗又仔细听了听,十分确定:“确实喊的是任延寿。”



唐蒙眼前一黑,要不要这么巧啊,刚要找任延寿,他就死了?他情急之下,径直走到旁边观礼的人群中,看看其中一个老者面相和善,过去拱手道:“请教这位老丈,贵府是在为何人招魂?”



老者转头发现是个生人,上下打量,满是疑惑。唐蒙忙解释道:“我是来采购粮食的客商,适见贵府在做招魂。于情于理,该捐一笔赙金,故来询问老丈和死者什么关系?”



说完他主动掏出几枚半两,塞到老者手里。老者脸色稍缓:“我是任府的庄丁,这里祭祀的,是家主的第三子,叫任延寿。” 唐蒙又问:“敢问因何故去?” 老者叹了口气:“夜里睡觉的时候,被一条白花蛇给咬死啦。”



唐蒙倒吸一口凉气。南越多毒虫,经常穿梁进屋,乃至枕旁榻侧。沙洲这里卑湿土软,蛙鼠俱多,想来蛇类也不少。



“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年纪轻轻遭此厄运。” 他感慨了一句。



“也不算年轻吧,三公子死的时候都四十七了。” 老庄丁道。唐蒙先“嗯”了一声,然后觉得有点古怪,什么叫死的时候四十七岁?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是三年前去世的,可不是按死的年纪算?”



“什么?”唐蒙这下彻底糊涂了,“三年前死的?为何现在才招魂?”



“谁跟你说是招魂了?” 老头嗤笑一声,这些外地人真是没见识,一指那楚巫:“你听听他念的是啥?” 唐蒙侧耳细听,还好,这个楚巫讲的是中原音,而且只一段话反复念诵:“苦莫相念,乐莫相思。从别以后,无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腊社伏,徼于泰山狱。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这段话唐蒙是听过的,大概意思是请死者不要作祟。我们为你提供祭品,请你老老实实呆在泰山底下的冥府,不要回来——这种祭词,一般用于祭祀横死之人,是为“诀祭”,诀者,别也。



“我们这里,被毒蛇咬死最不吉利,魂魄会怨毒作祟,为害生人。所以三公子死后,庄里每年都会办两次诀祭,用他生前最爱的吃食,安抚魂魄。”老庄丁直勾勾盯着鼎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祭得这么频繁,任延寿死得要多惨?唐蒙微微惊叹,他本想再详细询问,但那边楚巫的腔调已经再度响起。



“苦莫相念,乐莫相思……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楚巫的腔调似说如唱,声音因为喊得太过卖力而显得嘶哑,别有一番苍凉悲怆。唐蒙站在人群里,望着他绕着大鼎一遍遍地念着这永诀之辞,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



正自发呆,忽然眼前一黑,似是被什么东西遮住,然后耳畔传来一阵哄笑声。



唐蒙怔怔呆了片刻,这才抬起手臂,把盖住脑袋的东西扯下来——原来这是一件对襟麻质襦衣,很是破旧,前襟还有大片深黑色的污渍。旁边甘蔗气不过,抬头骂道:“哪个遭狗瘟的烂仔,怎么拿衣服的,咒你全家吗!”



原来屋顶有一个人挥动腹衣时,手一下滑了,掉落的腹衣被江风一吹,恰好盖在唐蒙头顶。这是死人生前的衣物,砸到生人头上,可是**的不吉。周围观礼的视线齐刷刷投射过来,想看看这倒霉鬼是谁。



唐蒙倒不甚在意,他把襦衣扯下来一抖,心里盘算着这是个好借口跟任氏的人交谈。可无意间这么一瞥,唐蒙眉头陡皱,似乎看到什么古怪之处。



还没等他张嘴说出什么,一条毒蛇在背后阴恻恻地吐出信子:“唐副使不在驿馆安歇,跑来蕉洲做什么?” 唐蒙浑身一哆嗦,立刻辨认出了这声音。他回过头去,强做镇定:“我乃汉使,去哪里应该不必跟橙中尉你报备吧?”



站在后背之人,居然是橙水。



橙水今天换了一身斜肩素白披装,没有束冠,任由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细绳箍住,俨然一副部落野民的样子——不过讲话风格倒没变:“我听说中原最重衣冠礼节。大汉使臣无论去哪里,从来都是着正袍、持旄节,要保持泱泱大国气度。阁下这身藏头露尾的装扮,恐怕不是真正的汉使吧?”



唐蒙暗暗叫苦,谁能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橙水。若被他查知自己在调查赵佗之死,恐怕要闹出大地震了。唐蒙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辩解:“我这是嫌天气热,所以穿得清凉了一点。你们瘦子可不知胖子苦。”



橙水朝前逼了一步,他肤色黝黑,更衬出两个醒目的白眼球:“对不起,我只看到一个北人鬼鬼祟祟,闯入我生前好友的祭礼窥探。”



唐蒙心下一沉。橙水这是抓住了自己改换身份的痛脚,要大做一篇文章啊。这地方不能久留!唐蒙心一横,伸手猛地一推橙水肩膀。他膀大腰圆,橙水身躯瘦小吃不住力,当即趔趄着倒退了七、八步,唐蒙趁势转身就走。



不料橙水大声发出命令,他虽非任氏之人,但在这里颇有威信,当即就跳出十来个庄丁,朝唐蒙合围过去。  



唐蒙一看这架势,高声道:“我乃汉使,你们谁敢动我?” 庄丁们吃了一吓,都有些犹豫。不料刚才那老庄丁却在人群里喊:“他就是个买粮食的客商,刚才还给我钱哩。” 唐蒙眼前一黑,看来人真不能随意扯谎,报应来得太快。



这下子庄丁们再无犹豫,过去七手八脚把唐蒙给按住了。橙水瞥了一眼楚巫:“不要耽搁延寿的诀祭,先把这人暂时押寄在坞内仓库里。等我回番禺时一并押走。”他随手从唐蒙手臂上扯下那件腹衣,仍还给屋檐上的人,一比手势,庄丁们把唐蒙双臂一剪,朝着坞内送去。



甘蔗在人群里急得不行,要冲出来阻拦。唐蒙挣扎着抬起头,用眼神制止住她,嘴唇动了动。甘蔗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退回到人群里。



待得唐蒙被押走,楚巫重新开始舞动,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橙水双手抱臂,凝视着那尊飘着肉香的大鼎之上,死板的五官之间重新浮起一丝忧伤。



庄丁们把唐蒙粗暴地推到坞堡的西北角,那里矗立着一间古怪建筑。整个屋子悬空而起,离地约有一丈左右,四周不与任何建筑相联。建筑底部用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支撑,木柱与粮仓之间,还用一个鼓凸的陶制圆坛垫住,好似树枝中间多出一节膨大的瘤子,很是古怪。



他们把唐蒙推进屋子,咣当一声关紧大门,外面铁链子一缠,然后就走了。唐蒙揉了揉脖子和手腕,环顾四周,仓库里堆放着几大堆尚未脱壳的稻米,金灿灿的分外好看,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特有的清香。



这种新米,煮成炊饭会格外香甜呢。唐蒙沮丧的心情,被这个小发现莫名地治愈了几分。他索性合身躺倒在谷堆里,双手枕头,整个人陷入松软的包围。



他不担心橙水会杀自己,最多是羞辱一通罢了。唯一可虑的是,这么一折腾,不要想从任氏这里打听到什么线索了。可是……唐蒙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一样东西,不由得眼神一凝。他一骨碌从粮食堆里爬起来,扑过去仔细观察。



这一看之下,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出一点火星,就像火镰狠狠敲在燧石之上,立刻引燃了满腹疑惑,让整个思绪熊熊烧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仓库里光线一黯。原来屋顶的气窗位置,多了一个小巧的人影挡住光线。那人影纵身跳下,直接落到谷堆之中,挣扎了半天才起来。甘蔗拍了拍头发上沾的糠屑,小声喊道:“北人,你在哪里?”



谷仓里没有回应,甘蔗楞了楞,朝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那个胖子正趴在谷堆的另外一侧地板上,像只狸猫似的,鼻子贴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甘蔗走到近前,唐蒙才发现她的存在。



“你怎么跑进仓库了?”唐蒙问。甘蔗拽他起来:“不是你让我来救你吗?” 唐蒙一抚额头:“我是让你去找黄同,他有办法捞我……” 甘蔗“呃”了一声,她一心只想着救人,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愣怔片刻,一跺脚:“那我现在把你救出去,不是一样吗?快走吧!”



唐蒙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有些事还没琢磨明白。” 他一指粮仓下方的柱子:“你说,这个砌在底柱和仓库之间的圆坛是干嘛用的?”



甘蔗有点莫名其妙,这北人莫不是吓傻了,耐着性子道:“这是防老鼠的呀。我们这里,老鼠可多可凶了,顺着人腿往上爬。怕它们偷吃粮食,所以粮仓都是悬空架起来。夹一个外鼓的圆坛子,这样老鼠就没办法从柱子下面爬上来了。”



仿佛为了打脸的,几只小小的黑影突然横掠过两人视线,迅速从谷堆跑到另外一处角落。



唐蒙尴尬地看向甘蔗,甘蔗却不以为然:“老鼠、曱甴、花蚊,这在我们这里叫做三不防,别想防得住,只能尽人事……哎呀,你跟老鼠较什么劲?快走啦!”唐蒙伸出双手扳住她肩膀:“你不是想还你母亲一个清白吗?赶紧去把黄同找来。他到了,我才有办法!”



唐蒙讲这话时,表情特别严肃。甘蔗迟疑片刻,双肩不情愿地松垮下来:“好吧……” 唐蒙又叮嘱道:“你通知黄同之后,千万不要自己跟过来。橙水眼睛很贼,一看到你,很容易会联想到咱们真正的目的。你就在番禺城等我。”



“你们这些人,心思真多……”甘蔗抱怨了一声,灵巧地顺着气窗爬出去,很快消失。



唐蒙目视她离开之后,继续趴在地上,小心翼翼从地上拈起一粒东西,缓缓放进嘴里,却只敢用牙齿轻轻磕一下,神情一霎时变得比刚才还严肃。他爬回谷堆,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任凭松软的谷粒把自己掩埋,整个人陷入某种沉思。



只见他嘴里轻声嘟囔,手指不住勾画着什么,带起一片片流动的金黄,沙沙作响。随着光线渐渐从气窗外消失,整个仓库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铁链“哗哗”一阵响动。先是七八个庄丁提着灯笼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唐蒙问话的老头,然后是黄同和橙水并肩步入仓库,两个人互别苗头,唯恐比对方慢上一步。



他们一进门,就见到大汉副使唐蒙四仰八叉躺在谷堆中间,发出香甜的呼噜声,大肚腩有节奏地起伏着,每次都让几粒稻米从顶端滚落。



黄同一见这情景,脸色更差了。这唐蒙真是自己的霉星,从骑田岭开始,只要一跟他有关系,肯定没好事。昨天这混蛋借口买五棱甩脱了跟踪,今天又跑到蕉洲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连累自己一路狂奔过来——他倒好,居然睡得这么香!



橙水斜瞥黄同一眼,语带讥讽:“这都能睡着,看来是一点都不心虚嘛。” 黄同冷哼一声,不去接这个话。橙水催促道:“请黄左将你仔细验明正身,看是不是骗子冒充汉使。这两者可不太好分辨。”



黄同提着灯笼走过去,照了照唐蒙的脸,闷闷一点头:“正是汉使无疑。” 然后他伸出手掌,轻轻拍那个胖子的脸颊:“唐副使,唐副使,醒来了!” 唐蒙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是黄同,先打了个**的呵欠,然后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黄同的嘴角抽搐一下,橙水已经拿出一块木牍递过去:“这是供述书,汉使承认自己易服乔装,擅闯蕉洲,私窥诀祭。阁下按了手印就可以走了。”



唐蒙还有点迷糊,伸手就要去接,黄同赶忙拦在中间:“汉使只是无意中旁观了一场祭礼而已,何必弄得像个罪臣似的?” 橙水冷笑:“身为汉使,既要观礼,就该堂堂正正前来。他改换服色,变化身份,分明是内心有鬼。他不是什么都没做,是没来得及做吧?”



黄同哑口无言,唐蒙改换身份这事,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知道,若这份供述书落到土人手里,橙宇一定会趁机大做文章,把这事往吕丞相身上联系。吕丞相正在和汉使做大事,绝不能被干扰。



想到这里,黄同只得硬着头皮道:“汉使目前所作所为,并无逾越违制之处。你让他签供述书,就不怕引起大汉不满吗?”



橙水丝毫不惧:“黄同,此人窥探的可是任延寿的诀祭现场。你觉得为了一个汉使的脸面,让延寿冥福有损也无关紧要,对吧?” 一听这说辞,黄同猛地炸开:“橙水!你别太过分!少拿延寿来说事!说得好像只有你关心他似的。” 橙水悠悠然道:“延寿这几年的诀祭,我每次必到,你哪一次来了?”



“我是有事在身……”黄同的气势弱了几分。橙水晃了晃那块木牍:“总之,不留下凭据,我不能放人。万一任氏向国主告状,说我故意放走扰乱祭礼的细作,我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收了大汉的好处吧?”



这一顿夹枪带棍,让黄同气得面皮涨紫。可惜他嘴比较笨,跟橙水对抗从来没赢过。



“总之,签了这供述书,你们可以走;不签,就让国主亲自下旨,我再放人。”橙水说罢,把木牍往黄同和唐蒙面前“啪嗒”一扔,双手抱臂。



这时一直迷迷糊糊的唐蒙,似乎总算恢复了清醒:“你们两个人,与那个任延寿都熟识?”



橙水哼了一声,没理睬。黄同心里直冒火,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种闲话?他强行压抑住怒意:“我们三个……呃,算是旧识吧。哎,不说这个,唐副使,要不你解释解释,为何易服前来任氏坞堡?”



唐蒙似乎没听见他后半句,继续追问道:“那个任延寿死前是什么状况,你们可知道?”橙水眉头微皱,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了。



唐蒙却很执着:“任延寿死前,是不是大口大口吐过血?”



黄同和橙水闻言俱是一僵,两人骇异地看向唐蒙。橙水有些失态地揪住唐蒙衣襟,厉声喝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蒙比橙水高出一头,轻松便把他的手给拨开了:“掉在我头上那件腹衣,虽说过去三年,前襟上还是能依稀看到一圈黑污的轮廓,形状如伞似山,一看就知道是喷血溅成的痕迹。”



橙水双眼一眯:“即便如此,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唐蒙却没听见似的,继续追问:“任延寿之死,我觉得颇有不解之处,两位既然都是他的朋友,是否能略微解惑?”



橙水眼皮一抖,没有回答。黄同忽然道:“橙水,延寿临死前最后见的是你,你说说看?” 橙水沉下脸色:“不要被这个囚犯牵着鼻子走。”黄同却坚持道:“为了你的面子,难道让好兄弟死得不明不白也无所谓?”



这是橙水刚才讥讽黄同的话,这次被后者反加诸自己身上。“任延寿”这个名字,似乎对他们两个人有着奇妙的影响,一旦抛出,对方便不得不让步。



橙水的牙齿狠狠锉磨了一番,开口道:“好!我姑且告诉你们,省得说闲话。”



“三年之前,武王意外身亡,延寿作为唯一一位贴身护卫,自惭有责,返回到任氏坞闭门待罪。很快宫里搞清楚了武王死因,是甘叶那个厨娘粗心所致,与他无关。我与延寿是结义兄弟,当即赶到任氏坞,把调查结论通知延寿,让他不必自责。延寿却一点也不高兴,一直说嘴里发苦,只让我陪他喝酒。我们一口气喝到大半夜,我还得回城执勤,就先走了,他自己又继续喝了一阵。到了次日,我听说他醉倒在榻上,被游进来的毒蛇咬伤而死。”



“当时伤情如何?”



“根据事后爰书的说法,他肌肤泛紫,左臂肿胀,臂上有咬痕,胸口衣物上全是喷出来的血。任家庄丁在附近搜查,最后在榻下盘着一条毒蛇。”



这时唐蒙悠悠开口道:“两位都是岭南人,对毒蛇的了解比我要多。想请教一下,哪一种蛇,能做到令人吐血而亡?” 黄同常年带兵,对山林诸物了解甚多,立刻回答:“岭南有两种毒蛇,可以让人吐血,一种是五步蛇,一种是恶乌子。”



“那么咬死任延寿的,是什么蛇?”



黄同看向橙水,橙水回忆了一下,摇摇头:“爰书上只说是毒蛇。”唐蒙笑道:“如果是秦朝的爰书,肯定会事无巨细,悉数记录,你们南越学得还是不够精细啊。那位负责写爰书的令史,大概觉得这个细节无关紧要,所以偷了个懒——好在有人还记得。”



“谁?”



唐蒙一指那个老庄丁:“我之前听这位老丈讲,说咬死三公子的,乃是一条白花蛇。”橙水转头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庄丁哆嗦着身子,老实回答:“当时正是我在床榻下搜到那条蛇的。我与搜查的人说了一声,待他们确认之后,就挑着蛇出去打死了。” 橙水微眯着眼睛,如同一条毒蛇一样冷冷盯着。老庄丁承受不住这种目光,“噗通”一声跪下:“我其实……我其实把它打死之后,下锅炖煮吃了。我这也是为任氏考虑,咬死人的蛇是大不吉,留下来会变邪祟,不如吃了……”



唐蒙问道:“好吃吗?” 老庄丁啊了一声,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黄同把话题赶紧拉回来:“被白花蛇咬过的人,症状一般是伤口肿胀发黑,面青浮血,呼吸艰难,与延寿死前的症状也符合。”



“白花蛇也能致人吐血吗?” 唐蒙道。



黄同与橙水同时一震,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了。唐蒙冷笑道:“你们一看到尸体肿胀,面皮浮紫,而床下又有毒蛇,就想当然地以为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却忽略了死者身上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症状。”



黄同喃喃道:“确实,白花蛇是伤神之毒,与五步蛇、恶乌子、竹叶青那种伤血之毒不太一样……我怎么给忘啦。” 橙水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若不是因蛇而伤,那你说说看,延寿为何吐血?”



唐蒙道:“他大口吐血,可能是胃部受了绝大刺激,比如说……食物里有毒。” 橙水双眉不由得绞紧:“胡说,我当日与他喝过酒,但我可没任何不适。”



“那么你走之后,任延寿还吃喝过其他东西吗?”



“他又叫了一小罐杂炖当夜宵吃。”



“杂炖?”



这次轮到黄同开口解释:“延寿那个人无肉不欢,尤其喜欢把猪、犬、鸟、鱼各色肉类和下水掺在一起乱炖,多加豆瓣酱与鱼露。这菜口味太重,别人都吃不惯,厨子向来是给他单独炖一小釜,每天晚上睡觉前吃。”——听得出来,黄同对任延寿的生活习惯很了解,尤其是饮食这一块。



“是不是和诀祭时大鼎里炖的肉一样?” 唐蒙追问。



“对,事死如事生嘛,用杂炖来供奉延寿,他的魂魄也会安宁了吧。” 黄同眼圈微微发红。旁边橙水不耐烦道:“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表达什么?”



唐蒙扫视他们两人一眼:“我猜了,任延寿恐怕先是吃了那一釜杂炖中毒,然后才被毒蛇咬中。吐血是因为杂炖里的毒。但这种毒并不立即致死,他在浑浑噩噩中,又被白花蛇咬中,才有浑身青紫肿胀的症状。”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吗?” 橙水觉得这人简直信口开河。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能一张嘴就说杂炖有毒?



唐蒙道:“我今天观礼,闻到鼎里的杂炖味道奇香,应该放了不少八角吧?” 黄同道:“任氏在桂林郡也有几处庄园,所以八角这东西别人吃不起,他们家却敞开了吃。我们几个年轻时,就喜欢来他家打打牙祭。” 橙水哼了一声,没出言否认。



唐蒙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旋即道:“以我揣测,杂炖本身没问题,问题就出在这八角上面。”



“胡说!任家坞向来是这么做杂炖的,没听说过八角会把人吃死的。” 橙水断然否定。



“八角不会,但另一种东西却会。”



唐蒙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一粒东西。橙水和黄同定睛一看,只见汉使手里捏着的,是一粒东西,干巴巴的枯黄颜色,像一个旋轮儿,向四周伸展出十几个尖尖的角,不是八角是什么?



“你们再看看。” 唐蒙提示。



两人闻言,又看了一回,橙水最先发现异常:“这个东西角好像比八角多几个尖,十,十一……有十二个角。” 黄同不甘示弱,很快也指出一点不同:“八角的角是直的,这个东西的角头是弯的,像个勾子。”



“两位说的都没错。这东西不是八角,而是莽草果,两者样子差不多,非常容易搞混。一旦搞混,就要出大乱子。” 唐蒙把这东西摊开在手心,一字一句道。



“八角是上好的香料,而莽草果却有剧毒。倘若误把莽草果当八角炖了食物,人很容易抽搐惊厥,倘若这个人常年酗酒的话,还会让胃部痉挛,吐血……而亡。”



听到最后一句,两人悚然一惊,这岂不正是任延寿临死前的表现?橙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厉声中带着一丝惶急:“既是剧毒,你手里这莽草果,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唐蒙道:“我就在这粮仓里捡的啊。”



橙水双眼一凛,这可是整个任氏囤积粮食的地方,难道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死全族不成?唐蒙却笑着摇摇头:“在我们豫章,莽草果也叫做鼠莽,可以用来灭鼠。你们岭南那么多老鼠,想来也是同样的办法。



两个人皆为岭南大族子弟,对于灭鼠这种琐碎庶务,反而不如唐蒙了解得多。橙水出于谨慎,转头去问那个老庄丁。老头“咳”了一声,说确实如这位小贼……呃,小人所说,坞堡每个月都会用油膏煎一些莽草果,洒在仓库附近,用来毒杀老鼠。



黄同张大了嘴:“这么说来,延寿是误食了杂炖里的莽草果,毒发吐血,然后又被蛇咬了?”他讲到一半,发现对面橙水的面孔煞白,顿时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两件事前后赶得太巧了,不可能是什么误食。



“我看呐,应该是有人先给任延寿的夜宵投入莽草果,待其毒发之后,再放进一条活蛇咬他。任家人一见到床下有蛇,症状也像,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蛇咬致死,便没人会去追究他吐血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说,这是一桩处心积虑的谋杀。莽草是杀招,蛇咬是遮掩。”



黄同与橙水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人应该很熟悉任延寿的饮食习惯:爱喝酒,爱吃夜宵,吃杂炖都是单独一釜。” 唐蒙分析道。橙水颔首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此人应该也熟知任氏好用八角烹饪,刻意选择了样子相似的莽草果。这东西在任氏坞里随处可见,根本无法追查其来源。”



黄同脑子有点跟不上,只好乖乖听着两个人交流。



“坞里的厨子!” 两人忽然异口同声。能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做杂炖的厨子嫌疑最大。



黄同愤怒地抄起刀来,大骂了一句:“那杀千刀的狗奴!待我去砍了他!”橙水伸手拦住他,回身问身旁的老庄丁:“你们坞里三年前的厨子是谁?现在何处?” 老庄丁挠了挠头:“三年前应该是一个姓齐的厨子,不过早就离开了。”



“这齐厨子,和任延寿是否有什么过节?” 橙水又问,眼神里也冒出杀机。



老庄丁把其他庄丁叫过去,交头接耳了一番,方才犹豫回道:“大的过节应该没有,不过很多人听过他抱怨,说三公子夜夜都要炖肉夜宵,忙得他心力交瘁。”



“只有这么点事儿?” 橙水疑惑。唐蒙“啧”了一声:“橙中尉,想必你不下厨吧?要做一釜杂炖,从宰杀分肉,到备菜调料,少说也得忙活一个时辰。而且岭南气候炎热,不能提前预备,都得现杀现做,每天搞这么一釜,确实很容易让人崩溃。”



黄同道:“再怎么说,为这个原因下手,也太牵强了。” 唐蒙道:“那如果是别人买通这个有积怨的厨子呢?”



这句话像一条沾了冷水的牛皮鞭,抽得黄同和橙水同时一激灵。顺着这个说法再往下联想,水可就更深不可测了。所幸唐蒙哈哈一笑,说我随便瞎说说,姑且一听,然后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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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发表于 2023-2-22 12:36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美食侦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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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发表于 2023-2-22 13:15 | 只看该作者
那蛇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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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发表于 2023-2-22 14:03 | 只看该作者
汉使这么没排面的吗,说好的虽远必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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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发表于 2023-2-22 16:05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夏明翰 发表于 2023-2-22 14:03
汉使这么没排面的吗,说好的虽远必诛呢

不是诛了么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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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发表于 2023-2-22 16:11 | 只看该作者
夏明翰 发表于 2023-2-22 14:03
汉使这么没排面的吗,说好的虽远必诛呢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唐蒙去得太早了,大汉的品牌还没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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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发表于 2023-2-22 16:18 | 只看该作者
所以扶苏奔鲁后面到底怎么样了?总感觉唐蒙这个形象脱胎自扶苏里面的张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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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发表于 2023-2-22 16:41 | 只看该作者
这zz隐喻有点明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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